因为它靠“怀疑”存活,以“不信”为食。
唯有书写者亲口否定其言,方可断根。
可她现在若现身解释?
只会被视作妖女惑君,加剧他的疑虑。
沉默,则任由谎言吞噬一切。
两难。
屋外风声骤紧,檐铃再响。
她站在破败寝殿中央,残躯染血,孤影如鬼。
但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缓缓抬起仅存的右手,指尖凝聚最后一丝幽冥之力,点向自己眉心。
识海深处,那条连接地府的冥途契约,正隐隐浮现裂痕,仿佛被某种无形之手涂抹篡改,律文模糊,判纹剥落……
她深吸一口气,唇间吐出一道古老咒言。
冥火,在她识海中悄然燃起。
沈青梧的意识沉入识海,冥火如风中残烛,在混沌的黑暗里摇曳。
她能感觉到——那条自前世签订、贯穿生死的契约纹路,正在一寸寸崩裂。
幽蓝色的判律符文像被无形之手涂抹,原本清晰的“执掌冥途,代天行罚”八字,竟扭曲成模糊蠕动的墨线,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
不能断……还不能断!
她咬破舌尖,鲜血溅在识海深处那方虚幻骨砚上。
刹那间,血光炸开,冥火逆燃,沿着断裂的契约纹路疯狂回溯,试图修补那些被侵蚀的节点。
可每一次修复,都像是徒手攀爬刀山,灵魂被千针穿刺,痛得她几欲昏厥。
就在这濒临溃散之际——
“判官……我在碑里……我说真话。”
一道极轻、极冷的声音,如同从地底深处渗出,顺着墙缝钻入耳膜。
那声音不带情绪,却有种穿透虚妄的力量,竟让识海中的冥火微微一颤,稳住了势头。
沈青梧猛然睁眼,尽管双目仍蒙着血污,她的魂识却已如蛛网般铺展开去,循声探向宫外太庙方向。
是石语。
那座埋于地脉之下、千年未曾开口的真史碑灵,竟在此刻低语。
“影诏门,起于前朝史官。”石语的声音断续如风隙漏音,“墨虚子,原为太史令。先帝驾崩夜,拒篡遗诏,言‘史不可伪’。君怒,剜其双目,焚其舌根,以活钉封于皇陵夹壁……临刑前,他笑曰:‘我虽无目,万影将代我视;我虽无口,千诏将代我言。以虚代真,以影覆实——此即天命。’”
沈青梧呼吸微滞。
原来如此。
不是术法,不是妖咒,而是执念化道。
一个被权力碾碎的史官,用毕生信念炼成了“言即现实”的邪律。
他看不见,听不见,却能以心为笔,以天下信以为真的谎言为墨,书写足以扭曲命运的“影诏”。
而那个每代只选一人的“小录”——那孩子根本不是祭童,是笔奴。
活生生的心头血,日夜供奉那支虚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以命为引,撬动人心对“真实”的认知。
难怪火焚不灭,刀斩不断。
因为真正的武器,从来不是诏书本身,而是众人相信它为真。
她忽然笑了,嘴角溢出血丝。
荒谬吗?
不。
这才是最可怕的权谋——当语言可以吞噬事实,当谎言成为律法,连地府的判官,也会被世人定义为妖。
但她还有一步棋。
强撑起身,她颤抖的手指将血砚小心翼翼封入一支旧金钗中。
那砚台仍在微微震颤,内里囚禁的“言虫”尚未完全镇压。
她唤来闭目童——那个天生无瞳、却能通幽见魂的小宫女。
“送去御前。”她声音沙哑,字字如刀,“告诉陛下,若他再焚诏,不如问它——怕什么。”
闭目童跪地接过,转身隐入夜色。
沈青梧缓缓躺回榻上,冷汗浸透重衣。她知道,这一招是赌。
赌萧玄策尚存一丝对“真相”的执念,赌他对自己的怀疑还未彻底压倒理智,更赌那支血砚,能在皇帝面前照出影诏的本相。
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内阁突传异象。
一名老学士捧诏宣读,忽而狂笑不止,双目暴凸,竟用指甲狠狠撕扯自己眼皮,嘶吼如兽:“我看见了!字在吃人!它们在爬!在啃我的骨头!啊——谁来烧了它!烧了这纸!”
满堂惊乱,诏书落地,无人敢拾。
而千里之外,荒山古庙深处,墨虚子立于千卷影诏之间。
他双目空洞,手中虚笔蘸着虚空之墨,缓缓写下新诏:
“沈氏不死,大胤必亡。”
烛火熄灭,唯有笔尖划过虚纸的沙沙声,如万魂低语。
他嘴角微扬,无声冷笑。
“你说你是判官?你不过是个……无史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