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去歇着吧,让我……再陪她待会儿……最后……说说话。”
郑安民看着父亲异常平静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平静太诡异了,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他想说什么,想坚持留下,但父亲那双空洞却又带着某种告别意味的眼睛,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尖锐的酸楚直冲鼻梁。
他喉咙哽咽着,沉重地点了点头,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地,拉着同样忧心忡忡的苏玉梅和林姿,默默退出了肃穆压抑的灵堂。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通往内院的走廊尽头。
偌大的灵堂,瞬间只剩下郑卫国一人。
摇曳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挂满白绫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之灵。
香炉里的线香无声燃烧,青烟笔直上升,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郑卫国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一直搭在棺壁上的手收了回来,那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微颤抖着,垂落在深蓝色中山装的膝盖上。
他微微侧过身,将整个身体的重心,更近地、几乎是依偎般地靠向了那具冰冷的黑檀木棺椁。
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他却仿佛从中汲取到一丝奇异的力量。
他深陷的眼窝凝视着棺椁前方老伴慈祥的遗像,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用只有他自己和棺中人才能听到的、极其微弱的气音,开始喃喃低语:
“老婆子……别怕……我……来了……”
他浑浊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棺木和遗像,看到了极其遥远的过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含混不清,却又充满了温柔的回忆:
“那年……队伍开拔……过黄河……风……真大啊……你……抱着安民……在渡口……送……棉袄……补丁……都洗白了……递给我……说……‘当家的……活着回来’……”
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溢出,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无声地滑落。
“后来……进了城……住……筒子楼……真挤……真吵……可……你……把家……收拾得……真亮堂……窗台上……那盆……月季……开得……真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气息也越发微弱,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
“开叶……那小子……小时候……皮……像猴子……上树……掏鸟窝……摔下来……你……急得……鞋都跑掉了……背着他……往……卫生所跑……路上……还骂我……‘老东西……怎么……看的孩子’……”
他布满皱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凝固成一个悲怆的弧度。
“你说得对……我……没看好……没看好你啊……让你……摔了……遭了……这么大罪……”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回忆,去呼吸,身体又向冰冷的棺椁靠紧了些,头轻轻地、极其依恋地,抵在了那光滑坚硬的漆面上,如同抵在老伴的肩头。
“老婆子……别走……太快……等等我……这条路……太黑……太冷……我……熟……我……给你……带路……”
最后一个音节,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微弱地飘散在冰冷寂静的灵堂里。
他的眼帘,仿佛被千钧重担压着,极其缓慢地、缓缓地垂落下来,覆盖住了那双饱经沧桑、此刻已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
搭在膝盖上的手,彻底松弛下来,无力地垂落。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