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目光扫过在场学子,语重心长,“若只为求取功名,使学子一味揣摩时政,迎合风气,而荒废了经史子集之根基,疏忽了仁义道德之修养,则虽或能得一二机敏干练之吏,然却失却了敦厚稳重、持守正道之君子!
此犹如树木,只顾催生枝叶,却不深培其根,乍看繁茂,遇风必摧。此非育才,实为坏才!光之所忧,一也。”
他稍作停顿,让众人消化此意,继而提出更尖锐的第二个问题:
“其二,标准何在?由谁裁定?此光之所忧最深者也!”
他直视王安石,目光灼灼,“介甫兄言,‘深究微言大义’。然则,何为‘微言’?何又为‘大义’?
天下解读经典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无定论。若科场之上,对此无有相对公允之准绳,则考官凭何判卷?学子又该从何准备?”
他的声音愈发凝重:“届时,恐非公平选才,而是选拔那些巧言令色、标新立异、善于揣测考官意图之徒!更甚者…”
他在这里加重了语气,仿佛预见了某种可怕的未来,
“若日后,有司欲图省事,或有人欲统一言论,竟凭一己之见,裁定经义,强天下人以遵从其一家之说,则煌煌千年之学术自由将荡然无存,士林思想尽遭禁锢,其祸之烈,恐百倍于诗赋取士之弊!光之所忧,二也!”
司马光的反驳,并未全盘否定改革,而是直指执行层面可能产生的巨大风险,其思虑之深远,逻辑之严密,同样引发了满堂深思和阵阵附和。
王安石听罢,立即回应,语气急切:
“君实兄岂非因噎废食?岂因惧胥吏贪腐,便不设官府?岂因惧学子投机,便不考真才实学?
标准之事,自有天下大儒共议,制定纲要,总胜于如今全无标准,只以辞藻定生死!
至于根基,经义本身便是根基!通晓经义并能用于时务,方是真根基!只会背诵,不通运用,不过是两脚书橱耳!”
司马光则沉稳接招:“非是因噎废食,乃是治病当除根,而非饮鸩止渴!纲要将由何人制定?
恐终难免于一人一派之见。再者,德行修养,岂是策论所能考出?选举之首,在德在才,而德尤在才之先。若学风趋于功利,士人只知求利(功名),则其德必亏,其才愈大,为害愈烈!”
双方就此展开激烈而精彩的辩论,引经据典,各执一词。王安石攻势凌厉,充满理想主义激情,力图摧垮旧体系;司马光防守缜密,秉持经验主义审慎,力求防患于未然。
堂下学子,有的如痴如醉,深感王学士所言方是救国之道;有的则频频点头,认为司马学士所虑方是老成谋国之言;更多者则是陷入深深的思考与困惑之中,觉双方所言,似皆有理。
这场辩论,终未分出胜负,亦未达成共识。但它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思想的剧烈碰撞。
王安石成功地将“改革科举,重视策论”的议题鲜明地树立起来,使其成为朝野瞩目的焦点,吸引了大量寻求变革的年轻士子。
司马光则成功地发出了强有力的警告,揭示了激进改革可能带来的深远隐患,赢得了众多稳重派士大夫的内心认同。
辩论结束时,双方虽立场迥异,却仍保持了士大夫的礼节。王安石并未能抛出其尚未成型的“一道德”理论,司马光也未能彻底驳倒改革科举的必要性。
然而,一股潜流已然涌动。所有与会者都清晰地意识到,一场远比“青苗”、“免役”更为根本的变革,已被提上日程。
它关乎未来所有读书人的晋升之阶,关乎学术思想的走向,乃至关乎国运的根基。
这场在熙宁元年春日太学讲堂中的辩论,没有输赢,但它为接下来波澜壮阔的熙宁变法,定下了一个深刻而复杂的基调。思想的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