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台上摊开的是各种小巧精密的仪表和一堆五颜六色的细电线。
舒尔茨拿起一个压力变送器,用镊子夹起一根线头,示意如何焊接在微小的接线端子上。
他动作精确得像钟表匠,一言不发。孙守义屏息凝神地看着,大气不敢出,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旁边的翻译林语声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
“看,镊子尖对准这个银色的点,烙铁温度要刚好,点一下,焊锡不能多,像米粒…”
一个学徒小心翼翼地模仿,手抖得厉害,烙铁头一歪,差点烫到旁边的元件,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舒尔茨只是微微皱了下眉,用眼神示意他清理掉错误的焊点,重来。
空气里弥漫着松香和金属加热的微焦气味,还有无声的巨大压力。
整个下午,工地上演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德方的标准、规程、精确度要求,像一道道冰冷的闸门,不断冲击着中方人员原有的经验和认知极限。
语言像一层厚重的毛玻璃,阻碍着知识的直接传递,翻译们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嘶哑,精神高度紧张。
年轻的学徒们更是承受着双重的煎熬:
对复杂技术和庞然大物的天然敬畏,以及对自身能否学会、会不会闯祸的深深焦虑。
汗水浸透了所有人的后背,灰尘沾满了工装。
有人眼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紧盯着德方技术员的每一个动作;也有人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茫然,在术语的海洋里挣扎。
当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设备影子拉长,施密特终于吹响了收工的哨子。
声音在疲惫的工地上传开,如同特赦令。
人群从各个工点涌出,汇成一股沉默而疲惫的洪流,向专家公寓方向移动。
脚步沉重,交谈稀少。
晚餐的餐厅里,气氛也与中午截然不同。
德方顾问和技术员们聚在一起,低声快速地交流着下午遇到的问题,语速快得让翻译们头皮发麻。
中方人员则大多默默吃饭,陈志远、王学勤等组长眉头紧锁,还在消化着那些苛刻的标准和紧迫的时间表。
年轻的学徒们更是埋头扒饭,偶尔抬眼看看周围,眼神里还残留着下午的震撼和无措。
饭菜的香气似乎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感。
夜幕彻底笼罩了枯树岭。
专家公寓的灯光在荒野中显得格外温暖,却也像一个个小小的、充满压力的茧。
许多房间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施密特房间的书桌上,摊开着被圈点修改的日程表和问题清单。
陈志远房间,几个汉阳来的骨干围着他,反复讨论着高炉螺栓的校准细节,图纸铺满了床铺。
翻译吴文渊和沈梦溪的房间,灯光下是厚厚的德汉词典和写满潦草笔记的纸张,他们在为明天的术语恶补。
而在那些四人一间的学徒宿舍里,疲惫的年轻人有的沾枕即眠,鼾声如雷;有的则瞪着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比划着焊接的动作或螺栓的扭矩,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要将白日里那钢铁的韵律和冰冷的指令,硬生生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寂静的走廊深处,隐约还能听到某个房间里传出压抑的、带着挫败感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