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看着李东阳那带着试探的眼神,没有立刻发作。
他缓缓走到铺着貂皮垫子的软榻边坐下。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鎏金纹饰。
语气里没了之前的戏谑轻佻,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沉重。
连暖阁里的空气都跟着沉了几分。
“李阁老,朕从五岁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太傅就捧着《帝范》跪在朕面前,一字一句教朕——”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是大明的储君,将来要扛起江山社稷,要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要让边疆无战事’。”
“那时候朕不懂,只觉得太子金印上的龙纹好玩,只盼着太傅少布置点功课,能去御花园掏鸟窝、抓蟋蟀。”
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想起了儿时的趣事。
可这笑意转瞬即逝,被深深的凝重取代。
“可随着年纪渐长,看着父皇每天熬夜批奏折,烛火映得他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
“看着灾区送来的流民画像,老人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趴在城门口要饭的样子,朕才明白这‘储君’两个字,压着的不是玉印,是千万百姓的命。”
“父皇待你们文官有多好,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朱厚照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几分怅然。
“弘治朝十八年,先帝没杀过一个文官,连重刑都少用。”
“你们犯了错,他最多罚俸三个月,转头还给你们加俸禄、赐田宅。”
“甚至你们拿‘祖制不可改’当挡箭牌,拦着他修水利、整边军,他都耐着性子顺着你们,怕寒了你们‘直言进谏’的心。”
“可结果呢?”
他猛地提高声音,眼神里翻涌着怒火。
“河套被蒙古人占了十年,他们在那里烧杀抢掠,百姓哭着逃到关内,你们装看不见。”
“南方流民堵在应天府门口要饭,饿死的人堆成了山,你们说‘慢慢来’。”
“保定府的贪官扣着赈灾粮肥私囊,把掺了沙土的米发给百姓,你们查都不查,还说‘吏治难免有瑕疵’。”
“李阁老,你告诉朕,你们这些文官,谁真正为百姓办过实事?”
李东阳的脸瞬间红得像烧红的烙铁,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头埋得更低,下巴都快贴到胸口。
连呼吸都放轻了。
手指紧紧攥着官袍的衣角,布料被捏得皱成一团。
不敢反驳一个字。
先帝的宽容,换来的确实是吏治松弛、边患未平、百姓受苦。
这是文官集团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卸的责任。
朱厚照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转厉,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刺骨的寒意。
“朕登基那天,宫里到处都是你们安插的眼线。”
“端茶的小太监是吏部王侍郎的远房侄子,扫地的宫女是都察院张御史的同乡侄女,连给朕铺床的老嬷嬷,都是太子太傅的表亲!”
“你们美其名曰‘辅佐新君’,实则是监视朕的一举一动。”
“朕今天见了哪个武将,明天批了哪份奏折,不到半个时辰,你们就能传遍朝堂!”
他拍了下案几,上面的茶杯都震得“当啷”响。
“朕不过是想办个报纸,让百姓知道谁在办实事、谁在贪腐,你们就集体递奏折抵制,说‘扰乱朝纲’。”
“朕不过是想严惩保定府的贪官,你们就说‘动了文官根基’,求朕‘网开一面’。”
“朕不过是想保边军不被裁撤,让他们有粮吃、有刀用,你们就说‘浪费粮饷’,逼着朕省钱。”
“李阁老,你说,朕怎么对你们有好感?”
他顿了顿,语气又软了几分。
少年人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像卸下盔甲的战士,露出了软肋。
“朕今年才十五岁啊,也想像城外的寻常公子那样,开春去郊外骑马放鸢,盛夏去河边钓鱼摸虾,冬天堆雪人、打雪仗。”
“可朕不能。”
“二弟早夭后,父皇就剩朕一个儿子,大明的江山,除了朕没人能扛。”
“朕逃不了,也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闯。”
说到这里,朱厚照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
眼神锐利如鹰隼,扫得李东阳浑身一僵。
“你们文官集团摆烂?朕还真不怕!”
“太祖爷当年杀贪官、整吏治,胡惟庸案斩了三万余人,蓝玉案株连千余户,文官人人自危,可大明的赋税照样收,边军照样守国门,江山照样转得稳!”
“太宗爷靖难时,南直隶的文官全跑了,有的还投了建文帝,可他照样提拔新人、重整朝堂,开创了永乐盛世,派郑和下西洋,让万国来朝!”
他往前逼近一步,声音震得暖阁的竹帘都“哗啦”晃。
“别以为你们握着‘笔杆子’,能写几句‘祖制’‘圣德’就了不起,少了谁,大明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
“少了你们这些摆烂的,朕有的是愿意办实事的人。”
“大同的武将能打仗,地方的知县能赈灾,甚至民间的秀才,都比你们有骨气!”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李东阳“砰砰”的心跳声,像擂鼓似的,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以前只当陛下是年少气盛、爱折腾的顽童,现在才看清,陛下眼底藏着的是翻江倒海的谋略,是扛着江山的坚定,是对百姓的牵挂。
这哪里是顽童,分明是个藏着雄才大略的真主!
他想起陛下登基后的所作所为。
刚继位就斩了不干事的户部尚书王伦,杀鸡儆猴。
改革六科给事中,让言官真能“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