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冰盆刚换了新硝石,细碎的白气缠上雕龙梁柱,在描金匾额下绕了个圈,压下大半午后的暑气。地砖上的冰水渍还没干,映着案上摊开的京营布防图,图上用红笔圈出的“五军营驻地图”“神机营兵器库”格外醒目。
朱厚照拉着王守仁坐下,指尖在布防图上敲了敲,指了指沈希仪和杭雄,笑着道:“阳明先生来得巧,朕正跟这两位将军说三大营的事——这摊子烂得流脓,得靠你们仨一起拾掇。”
沈希仪和杭雄连忙坐直身子,屁股彻底离开椅边,之前的纳闷被期待取代——皇爷特意叫来得罪人的文官,又把布防图摆得这么显眼,怕是对三大营有掀翻重来的规划。
朱厚照拿起布防图的边角,轻轻一抖,图上的粉尘簌簌落下,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大营是大明的门面,是拱卫京城的屏障,更是朕手里最硬的底气。可现在呢?兵不像兵,将不像将,被勋贵当杂役使——修花园、盖别院、甚至给家眷抬轿子,朕看着都心疼。”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砖上:“朕要你们三个搭个班子,把三大营彻底盘活,三个月内见成效,半年内拉出能打仗的锐卒!”
沈希仪立刻起身拱手,腰弯得笔直:“末将愿效犬马之劳!广西剿匪能赢,靠的就是‘狠练’,京营的懒骨头,末将能敲碎!”
杭雄也跟着起身,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眼神激昂得发亮:“末将在宣府练过骑兵,敢保证三个月内,把三千营的老兵油子练得比蒙古人还能冲!”
朱厚照摆摆手让他们坐下,指尖点在沈希仪面前:“沈千总熟悉山地战、善用奇谋,你管五军营——五军营是三大营的底子,得先把队列、格斗练扎实,每月搞一次‘山地突袭演练’,用西山的林子当战场,不准带干粮,饿肚子也要完成任务!”
“末将领命!”沈希仪攥紧拳头,青筋在小臂上鼓起来——他在广西就用这招练出了精锐,饿肚子的兵才知道“打赢才能有饭吃”。
“杭千总擅长骑兵对冲、近身拼杀,你管三千营。”朱厚照转向杭雄,语气更重了些,“三千营以前是蒙古降兵组建的,骑兵底子最好,现在却连马都骑不稳!你给朕搞‘骑兵竞速赛’,每天跑五十里,最后十名罚饿肚子,连续三次垫底的,直接贬去看兵器库!”
杭雄眼睛亮了,这规矩跟他在宣府的练法一模一样:“末将领命!保证把三千营练得马蹄能踩碎冻土,刀锋能劈开风沙!”
朱厚照的目光终于落在王守仁身上,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期许:“阳明先生,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用扛枪练阵。”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像是在解释一个新奇的念头:“朕想让你管管‘思想教育’,给士兵们‘洗脑’。”
“洗脑?”沈希仪和杭雄异口同声反问,脸上满是茫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困惑。沈希仪挠了挠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跟杭雄嘀咕:“是教士兵认字写字吗?咱当兵的,能扛枪就行,认字有啥用?”杭雄皱着眉摇了摇头,心里犯嘀咕——这文官果然是来“纸上谈兵”的,练兵哪用得着“洗脑”?
王守仁若有所思地望着朱厚照,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忽然眼睛一亮,拱手道:“陛下口中的‘思想教育’,莫非是指凝聚军心、提振士气?让士兵们知道‘为何而战’,而非‘为饷而战’?”
“差不多这个意思,先生比他们俩开窍。”朱厚照赞许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声音洪亮得像撞钟,“说得通俗点,就是让士兵们明白,他们扛枪打仗,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不是为了给勋贵当奴才,是为了什么!”
“朕要你们告诉他们:京营,三大营,是为大明而战,是为朕而战,是为了让关内的爹娘妻儿不受蒙古人欺负,不受乱匪骚扰!”
沈希仪的眼睛瞬间亮了,拍了下大腿——他在广西平叛时最头疼的就是这个!士兵们不知道“为何而战”,打顺风仗还行,遇着硬仗就溃散,要是能让他们认准“为大明、为皇爷”,士气能涨三倍!
“陛下,”杭雄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可士兵们怕啊!边关的弟兄常说‘一刀下去,饷银没了,家也没了’——万一战死了,家里的老小可怎么办?光说‘为大明’,填不了肚子啊!”
“问得好!这才是关键!”朱厚照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杭雄晃了一下,“这就是‘思想教育’要解决的事,朕给你们立条铁规矩,写进军法里,刻在三大营的营门上!”
他竖起三根手指,每一根都像一根钉子:“第一,凡是京营士兵,战死沙场的,朝廷养他家人一辈子——父母给赡养银,妻子给抚恤银,孩子从小学堂到乡试的学费,朝廷包了!”“第二,伤残不能再打仗的,由兵部安排差事,要么去驿站当驿丞,要么去卫所学堂当教头,俸禄照发,不许克扣半分!”“第三,就算是病故的,也得给家人发三年抚恤金,保证他们饿不死、冻不着!”
这话像惊雷,炸得三人都猛地站了起来,沈希仪和杭雄的嘴张得能塞进拳头。沈希仪在边关见多了战死士兵的家人流离失所,有的甚至卖儿鬻女;杭雄的叔叔当年在大同伤残,回来后只能靠乞讨过活,不到半年就饿死了——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皇爷能把“身后事”想得这么周全!
“陛下……这……这得花多少银子啊?户部的账本臣看过,去年的边饷还欠着三个月呢!”王守仁虽感动得眼眶发热,却没忘公事,连忙提醒,声音里带着担忧。
“银子的事,朕来想办法!”朱厚照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坚定得像铁,“盐税改革马上启动,江南的盐引能盘活三百万两;抄刘健、周伦的家产,还有两百万两——朕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为大明流血流汗的兄弟寒了心!”
“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这话传遍三大营的每个角落,让每个士兵都知道,他们不是孤军奋战,背后有朕,有整个大明给他们撑腰!他们的命金贵,他们的家人,朕替他们养!”
杭雄的眼圈瞬间红了,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猛地单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咚咚”的响:“末将……末将替所有边关将士,替俺那饿死的叔叔,谢陛下隆恩!陛下的恩情,末将粉身碎骨也难报!”
沈希仪也跟着跪下,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末将在广西见惯了孤儿寡母乞讨,从今往后,有陛下这句话,弟兄们打仗再也不会怕了!”
王守仁站在一旁,望着朱厚照年轻却坚定的侧脸,忽然彻底明白了“思想教育”的深意——这哪里是简单的提振士气,分明是在士兵心里种下“忠君报国”的根,让整个军队从“勋贵的私产”变成“帝王的利刃”,真正拧成一股绳,再也拆不散、打不垮。
“还有那些勋贵,也该敲打敲打了。”朱厚照话锋一转,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像寒冬的冰碴子,“弘治年间,京营的兵被拉去给英国公盖花园、给成国公修别院,甚至给他们的小妾抬轿子——这种事,以后绝不能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