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暖阁里。
冰盆里的冰块化了半盆。
水顺着盆底缝往下滴,“嘀嗒、嘀嗒”敲在金砖上。
冷气弥漫。
连案上的宣纸都结了层薄霜,指尖碰上去凉得刺骨。
朱厚照案上的京营布防图。
被冷气浸得发冷。
图上“十二团营”的标记。
用朱砂描得刺眼,像团化不开的血。
他指尖划过那团杂乱的标记。
眉头拧成个疙瘩。
指节因用力泛白,连手背青筋都绷了起来。
忽然。
他拿起朱笔。
“唰”地划下去。
一道红线劈在“十二团营”上。
朱笔划破纸页的“刺啦”声在暖阁里回荡。
纸页都被划透了——
这臃肿的编制。
养了十年,养出一群只会吃饷的废物!
“十二团营。
分则力散,各营各有山头;
合则冗杂,遇事互相推诿。
去年蒙古人犯边,调他们去增援。
走了半个月才到宣府,敌人早抢完跑了!”
朱厚照喃喃自语。
目光“咚”地落在案头的《太宗实录》上。
那是他昨夜翻了半宿的书,书角都被翻卷了。
他伸手将其翻开。
泛黄的纸页“哗啦”作响。
上面记载着永乐年间的军制:
五军管步,专司列阵厮杀;
三千管骑,善追奔逐北;
神机管火器,能轰破坚城。
三大营各司其职,像三把尖刀。
当年扫蒙古、征安南。
靠的就是这股锐劲儿!
“还是太宗爷的法子管用。”
朱厚照眼里闪着光。
提笔在布防图上重画。
动作果断得不带一丝犹豫。
居中画个圈。
写下“五军营”——步军主力,辖十二卫步卒。
左翼描道弧。
标上“三千营”——专司骑兵,配蒙古战马五百匹。
右翼点个叉。
注上“神机营”——掌火器装备,辖佛郎机炮百门。
朱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墨迹穿透纸背。
似在重绘大明的军魂!
“张永。”
朱厚照头也没抬。
沉声吩咐。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
“去把《军卫典则》取来。
朕要看看太宗爷当年是怎么练三大营的。
早操时辰、兵器保养、粮草配给。
半点细节都不许漏!”
“奴婢遵旨!”
张永刚应声要退。
就见刘瑾捧着一叠卷宗进来。
脚步跑得急。
蟒袍下摆都扫到了门槛,差点绊倒。
刘瑾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腰弯得像张弓,几乎贴到地上:
“陛下。
这是东厂查的京营将领花名册。
老奴按兵种分好了。
谁会骑马,能开几石弓;
谁会使枪,能扎多少枪花;
谁贪过饷,贪了多少两。
都标在后面了,用红笔圈的就是赃官。”
朱厚照接过卷宗。
随手翻开。
纸页“哗啦”翻得飞快,带起一阵风。
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扫过。
忽然。
他的目光在“杭雄”二字上停住。
像被磁石吸住。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
去年秋猎时。
此人一箭射穿了三百步外的靶心,箭羽都钉进了靶杆;
骑术更是京营里数一数二的——
马镫掉了都能在马上劈柴,身子稳得像钉在马背上。
“杭雄现在哪个营?”
朱厚照指尖点着名字。
声音沉得像铁。
“回陛下。”
刘瑾连忙躬身。
声音带着不屑,又藏着点怕:
“在团营左哨当百户。
因为不肯给参将送礼——那参将想要他的宝马‘踏雪’。
他梗着脖子说‘马是爷的命,要钱没有’。
三年没升过职。
那参将还放话。
说他是‘匹夫之勇,难成大器’,处处给他使绊子,冬天都不给发厚甲。”
“匹夫之勇?”
朱厚照冷笑一声。
指尖在名字上重重一圈。
红圈把“杭雄”二字都裹住了,墨迹都溢了出来:
“朕倒觉得。
三千营缺的就是这种勇夫。”
他提笔在名字旁注上“三千营游击”。
笔尖用力。
纸页被戳出个窟窿——
从正六品百户直接升正三品游击。
连跳五级!
刘瑾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手里卷宗“啪”地掉在地上。
慌忙去捡,指尖都抖了:
“陛下。
这……这是不是太急了?
按规矩得从试百户、总旗、把总一步步升。
跳五级,怕是营里的老将不服啊!”
“规矩?”
朱厚照抬眼。
目光像冰锥扎过去,冻得刘瑾脖子一缩:
“能打胜仗的就是规矩!
让他去三千营。
给朕把骑兵练得能踏碎蒙古人的帐篷!
要是那参将敢挡。
直接给朕绑了送诏狱!问问他,克扣军甲是不是想让士兵冻死在边关?”
“奴……奴婢遵旨!”
刘瑾慌忙应着。
后背都惊出层薄汗——
陛下用人竟如此大胆!这是要把京营的老规矩全掀了啊!
卷宗翻到最后。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王守仁”三个字上。
动作忽然慢了。
这个名字在文官堆里不算起眼。
此刻正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在兵部观政。
每天抄的公文堆得比桌子还高,笔尖都磨秃了三支。
像颗被埋在沙里的珍珠,没人识得。
可朱厚照知道。
这是未来能平定宁王之乱的“心学大师”。
谋略之深。
胜过十个刘健!
“王守仁……”
朱厚照指尖在名字上轻叩。
咚咚响,像在敲一块璞玉。
眼里闪着精光:
“让他去五军营当参军。
负责整肃军纪。
如何?”
刘瑾愣了愣。
脸上的笑都僵了,嘴角抽了抽:
“陛下。
他是文官啊。
手无缚鸡之力,连弓都拉不开。
去军营里怕是镇不住那些丘八——
那些兵油子见他文绉绉的,指不定会拿马粪丢他帐篷。
他们可不听酸文假醋的。”
“镇不住?”
朱厚照抬头。
嘴角勾起抹弧度,带着点笃定的笑:
“你信不信。
不出半年。
五军营的军容能让你认不出来。
此人看似文弱。
却懂‘知行合一’,能把道理讲到人心坎里。
比那些只会喊口号的文官强百倍。
让他去治军纪。
比用十个武将都管用!”
他想起历史上王守仁在龙场驿的顿悟。
想起他平叛时“以少胜多”的奇谋。
此刻将他放在军营。
或许能提前唤醒这头潜龙!
“还有沈希仪。”
朱厚照继续翻找。
指尖在卷宗里扒拉,纸页都被翻得发皱:
“去年在大同击退蒙古游骑的那个千户。
一人斩了三个蒙古兵,还夺了面狼头旗的那个。
找到没有?”
刘瑾连忙从最底下抽出一页。
递得飞快,指尖都快戳到纸页上:
“在这儿!沈希仪。
现任神机营试百户。
改良过三眼铳,能多装两发铅弹,射程远了十步。
就是性子太倔。
前阵子跟管火器的太监吵过架——那太监把好火药换成硝石不足的次品。
他直接把次品火药倒在了太监脚下,说‘用这玩意儿打敌人,不如扔石头’。
被压着没升职,还被罚了半年俸。”
“倔才好用。”
朱厚照将他的名字圈进神机营。
红圈画得又粗又重,几乎要把纸戳穿:
“让他当参将。
专管火器改良。
告诉他。
缺什么直接找工部要。
铜不够就拆宫里的旧铜炉——御花园那座铜鹤就没用,拆了熔了;
铁不够就去兵仗局拉,别跟他们客气。
谁敢卡他。
朕斩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