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周,七月约翰逊向克拉拉求婚了。在这之前的几个月,他一直不让自己那么做。后来,一天克拉拉叫他往屋里搬一袋土豆,他终于向她提出请求。天气很冷,土豆上了冻,克拉拉叫他把它们拿进温暖的厨房里消消冻。他进来的时候,儿子马丁正在厨房的地板上乱爬,克拉拉则正在搅由蛋、奶和面粉做成的糊,准备做她最喜爱的蛋糕。他刚放下土豆袋子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他是这么说的。说完,他马上觉得说这种话真是个头号大笨蛋。过去几个月他在为她干活儿,关系一直没有改变,他想她一定会以为他喝多了,或者头脑不正常。
相反,克拉拉做出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她用一根手指蘸了一下甜蛋糕糊,然后把手指伸给他,似乎他应该把她手指上的蛋糕糊吃掉。
“尝尝,七月,”她说,“我想肉桂也许放得太多了。”
七月以为她一定是没有听见,又想她也许仅仅是出于礼貌。尽管他觉得,他很高兴她没有听见,准备再说一遍。正要开口,克拉拉用目光制止了他。
“别重复了,”她说,“我听见了。你想不想给我说说肉桂是不是放得太多?”
七月觉得不大好意思,感到窘促不安。他并没有打算在那个时候提出这么个问题,虽然他迟早是要问的。至于这蛋糕糊该如何处理,他没了主意,但是觉得探过身去从她的手指上舔着尝是不合适的,所以他伸出自己的手指,从她的手指上刮了一些,放在嘴里尝了尝。
“味道挺好。”他说。然而,克拉拉脸上是一副恼怒的神情,也许是蔑视,也许是不高兴。他从来就猜不透她的表情表达了何种感情,只知道她的表情总使他如芒在背。
“我看你根本不会判断甜不甜。”克拉拉说。她的语气激动,那双灰眼睛流露出冷冰冰的神情。
她把手指上剩下的蛋糕糊舔净,转过身去接着搅蛋糕糊。过了片刻,罗丽娜进来把小娃娃抱起来。七月本来盼着她把孩子从厨房抱出去,她却坐下给他唱起了歌。更不好办的是,两个小姑娘也跟进来与孩子玩上了。马丁边笑边抢一个姑娘手中的勺子。克拉拉又朝七月望了一眼,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他还没有得到对他那个问题的答复,可是他不得不退出去干活儿。
那天晚上,他想他是否应该走了。他既不能不抱任何希望地待在这里,又看不出她对他表示关切的任何迹象。有的时候他认为她关心着他,而当他进一步揣摩时,便觉得完全是自己杜撰的。她说话总带着挖苦的口气,然而往往是在他走开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又挨了骂。他们一同在养马场干活儿时——天气一好,他们就在那里干活儿——她常给他讲应该如何对待马匹。她认为他的注意力没在马身上。七月真不明白,有她在场,谁还能去注意马。然而他的眼睛越瞅她,他手里的工作就干得越砸锅,因此就越令她厌恶。可是,他的两眼禁不住要看她。她喜欢穿她丈夫的旧上衣及套靴,对她说来,这些衣物太大了。她说马不喜欢手套,所以干活儿时她总不戴手套,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也就常常冻僵,不得不伸进上衣里面暖和一下。她戴的帽子样式各异,显而易见,她对帽子的喜好不亚于蛋糕。没有一顶帽子适合内布拉斯加的气候。她最得意的帽子是柯罗从草原上捡回来的那顶军帽。克拉拉有时把一块毛披巾系在帽子外面,好使耳朵不受冷,但是在马场干活儿的时候披巾常常松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往家里走时,她的头发常常散落下来披在那件外衣的领子上。七月禁不住用他那双饥渴的、充满欲望的眼睛盯着她看个不停,觉得她实在漂亮极了。在她情绪好的时候,她那动人的美使他感到只要与她一道从养马场走到家,就足以使他把要离开的想法再推迟一个月。他对自己说,只要能与她一同干活儿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不然,他不能满足,所以那个问题才终于脱口而出。
他整整痛苦了一夜,因为她没有答复他提出的问题。他已经把话说出口,再也无法收回,他的思想已经亮了出来。一旦她认真考虑了,那么她对他的看法一定会比之前更坏。
三天后,他们才又有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有几个士兵想买他们的马,克拉拉留他们过夜。他们走后,马丁又咳嗽得很厉害,还发起高烧来。柯罗找医生去了,克拉拉这一天大部分时间坐在孩子身边,孩子每呼吸一次都要咳嗽一下。她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药方都试过了,可都没有功效,马丁咳嗽得难以入睡。七月一次次来到孩子的房间里,感觉很不自然,而且束手无策。这孩子是他的儿子,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克拉拉抱着孩子坐在直靠背椅里。早上,他问她有没有什么事要他做,她摇摇头。孩子的病使她对一切都不再关心。七月晚上回来时,她仍坐在那里,马丁已经弱得连大声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粗重,高烧不退。克拉拉不动声色地摇着孩子,看都不看他。
“我想医生马上就会来。”七月把握不大地说。
“医生也许把方向弄反了,”克拉拉说,“等他到了这儿,一切都过去了,他等于白来一趟。”
“你的意思是孩子快死了?”七月问。
“我是说医生来之前,他该死就会死,不该死也就好了。”克拉拉说着,站了起来,“我已经尽了一切努力,剩下的要看马丁自己了。”
克拉拉看了看他,然后出其不意地朝他走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她紧紧地抱住七月,吓得他几乎失去平衡。他用胳膊把她抱住,以使自己站得稳一些。一连几分钟,克拉拉连头都不抬,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动,也能闻到她的头发的气味。
后来,她从他身边走开,就像刚才走到他跟前一样突然,尽管她还拉着他的一只手握了一会儿。眼泪流湿了她的双颊。
“我最恨孩子生病,”她说,“我厌恶,我害怕。就好像……”她停了一下,擦去脸上的泪水,“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存心和我作对,不让我把男孩养大。”克拉拉大声说道。
七月醒着躺了一夜,回忆着他的手被克拉拉握着时的感觉。她放开他以前,他们俩的手指交织在一起,紧紧地握了一会儿。想到这里,他激动不已,夜不能寐。然而,第二天早上他回到楼上走进孩子的房间时,克拉拉又是那么叫人敬而远之,尽管这天天气很好,孩子的烧也退了下来。孩子的呼吸还带有杂音,但已经睡着了。
“我去给你端杯咖啡来。”七月说。
“不用了,谢谢,我知道厨房在哪儿。”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这一回她既没有拥抱他,也没有拉他的手,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下楼去了,他只好随她来到楼下。罗丽娜和两个姑娘已经做好早餐,柯罗已经进来等着吃饭了,七月却不觉得饿。看到她那不高兴的样子,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试图找出她不悦的缘由,却什么也找不出。他麻木地坐在那里将早餐时间打发掉,走出厨房时他觉得他难以再全神贯注地工作下去。他要修那辆篷车的轮子,因为它转起来有杂音。
卸下车轮之前,他见克拉拉朝工具棚走来。天气虽然晴朗,但冷得刺骨,她呼出的气凝成了团团薄雾。七月还以为孩子的病加重了,实际上孩子好好的。克拉拉过来的时候怒气冲冲。
“我的思想要发疯的时候,你应当和我谈谈话。”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她的脸颊泛出红晕。
“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七月说。
“你什么也不会,其实你什么都可以会。”她说,“我知道你挺聪明的,因为马丁聪明,他的智慧不会是全部从你可怜的老婆那儿得来的,可是连一根当栏杆用的木头都比你有用。”
七月还以为她在批评他干活儿,其实他干得够细心了。
“这个车轮快修好了。”他说。
“七月,我说的不是干活儿的事,”她说,“我在说我。我在屋里守着你的孩子整整坐了一夜,可你去哪儿了?”
七月倒是想过,他是否应该陪她坐着,现在当然为时已晚。他想对她解释他不好意思进有她在的房间,尤其是她的卧室,除非她叫他进去。即使是厨房,只要她独自在里面,他也不轻易进去,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向她讲清楚他的这种谨慎表现是因她而产生的。
“我要是去陪你就好了。”他说。
克拉拉的眸子里直冒火。“我对你说了,孩子生病叫我多么害怕,”她说,“我没有一点儿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受罪,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死。”
她的一只手在另一只手里不停地搓着,七月见她在发抖,便脱下外衣递给他,但她没有理睬。
“我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她说,“我不愿意让女儿们守在那儿,因为我不想让她们的脑子里留下太多有关死亡的印象。我坐在那里,我胡思乱想,我孤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如果孩子要死,我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任何办法不让他死。我希望他不死。我希望他长大,能过上自己的好日子。我知道如果他死了我会怎么想,恐怕我连自己能再活多久都没有把握,更不用说想什么做饭、照顾女儿和所有活着时不得不干的活儿了。”
克拉拉停顿了片刻。养马场里的那匹栗色种马叫了起来。那是她喜欢的一匹马,但这时她好像没有听见它叫似的。
“我知道,如果再失去一个孩子,我就什么也不再管了,”她说,“我不管了。如果我再死一个孩子,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那就毁了我,也毁了我的女儿们。我绝不会再买一匹马,再做一顿饭,或者理睬一个男人。我要么饿死,要么成个疯子,来欢迎这一切。或者我会去把那个不来给孩子看病的医生杀死,或者因为你不陪我坐着把你杀了。你要是想和我结婚,为什么不来陪陪我?”
七月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别看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实际上办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吃惊地听见克拉拉说她会为那么件事把他杀掉,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的话绝非戏言。
“你和不和我结婚呢?”他问道,“你从来没有说过。”
“不,我现在还是不说。”克拉拉说,“一年后再问我吧。”
“为什么是一年后?”
“因为该让你受一年的折磨。”克拉拉说,“我昨天晚上遭的罪足抵得上一年受的。你可好,悠闲地躺在**做洞房花烛梦。”
七月没有回答。他还没有遇到过说话这么毫无顾忌的女人呢。他透过他们呼出的白雾看她,希望她接过那件外衣。她的手腕已冻出了鸡皮疙瘩。
“我想你从前是个司法官吧。”克拉拉说。那匹马又叫了一声。这时她看着七月,向马挥了挥手。七月有一双男孩般可爱又迷茫的眼睛,有着男子汉健壮的身躯。她想让这健壮的身躯靠近她,可又对那迷茫的眼神十分不满。
“嗯,过去是司法官。”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