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态度十分和善,这使她安定了一些。“你可以跟我睡觉,”她说,“我不向你要钱。”
奥古斯塔斯乐了。“你是个好人,”他说,“可是像你这样的美人为什么要跌价?你应该提价,因为你变得更美了。我从来不觉得为一个女人掏钱有什么不对。”
“你想的话,可以要一次。”她说着,抖得更厉害了。
“假如我想要五六次呢?”他边问边用他那暖和的手抚摸她的脖子。这使她放了心——他依然如故,她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问题是你不想在最近这个阶段干那种事,”奥古斯塔斯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别着急。”
“时间长短没关系。”她说着,又哭了。奥古斯塔斯搂住了她。
“幸亏咱们没收帐篷,”他说,“北边黑云过来了。马上就要下大雨,我敢说那些牛仔已经漂起来了。”
她觉得下雨更好,这样他们俩待在一起的时间可以长一些。她不想离牛仔们太近,跟奥古斯塔斯在一起更踏实。只要有他在,就可以不去想过去的事。
不知为什么,奥古斯塔斯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北边的云。在她看来,那块云彩与其他的没有什么两样,他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它。
“那块云真他妈的怪。”他说。
“我不怕下雨,”罗丽娜说,“咱们有帐篷。”
“怪的是我能听见那块云,”奥古斯塔斯说,“以前我从来没听见过云彩有声音。”
罗丽娜也听了听,好像真的听见了点儿什么,但那声音极其遥远、微弱。
“可能是起风了。”她说。
奥古斯塔斯还在听。“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种风的声音。”说着,他站了起来。两匹马也望着那块云,神情显得紧张。棕黄色的云发出的声音大了些,但仍然远在天边,难以辨认。
猛然间,奥古斯塔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上帝呀,”他说,“是蚱蜢,罗丽娜。我听说它们在草原上飞的时候和云块一样,还真是这么回事。那是蚱蜢呀。”
两匹拴着长长的牵马绳的马正在吃草,由于没有拴马的树,他只好挖土将绳头埋住。因为这两匹马很老实,所以一般说来,这样就可以了。可是现在它们不仅眼珠直转,而且不停地扯动绳子。奥古斯塔斯抓住绳子,他必须亲自牵住它们。
罗丽娜看着那块比任何雨云来得都快的云。她已能听到亿万只小虫发出的嗡嗡声响。这块云在高高的天空遮住了他们前面的土地,像一个盖子扣在大地上。
“进帐篷,”奥古斯塔斯说,他手里牵着两匹惊恐万状的马,“进去后把帐篷下边堵住,有什么用什么,挡住它们。”
罗丽娜跑了进去,奥古斯塔斯还没来得及进去,蚱蜢已盖住了帐篷,密密麻麻地铺开,没有一点儿缝隙。奥古斯塔斯的帽子上落了有五十只,他拼命地拍打它们,想在进帐篷前将它们摔打掉,但衣服上落的蚱蜢更多。他倒退着进了帐篷,手里牵着企图挣脱的马。
“把小窗口的帘子放下来。”他说。罗丽娜照办了。很快便只剩下绳子穿过的两个小洞。蚱蜢在帐篷上越落越多,一层压一层,帐篷里变得又暗又黑。散布在草原上的蚱蜢发出震耳的轰鸣,罗丽娜不得不咬紧牙关。帐篷里越来越黑了,她呜咽着,颤抖起来。生活里的麻烦与恐惧总是接踵而至。
“没事,亲爱的,不过是虫子罢了。”奥古斯塔斯说,“抓住我,一会儿就没事了。有这么多草,它们不会吃帐篷的。”
罗丽娜紧紧地搂住他,闭上了眼睛。奥古斯塔斯从小洞里往外看,见两根绳子上也落满了蚱蜢。
“嘿,这回至少考尔那个喜欢炸蚱蜢吃的老厨子要高兴了,”他说,“今天晚上他可以炸上他妈的满满一篷车。”
蚱蜢云袭击帽子溪牧牛公司的人马时,他们正在毫无遮蔽的野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块云来临,一个个既惊慌又害怕。大嘴唇坐在篷车上,惊骇得目瞪口呆。
“那是蚱蜢吗?”他问道。
“是,要是不想让蚱蜢噎死,赶快闭上嘴。”波·坎波说。他不失时机地爬进马车,拉低帽子,用披肩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马背上的牛仔们看见这块灾难之云后都很恐慌。盘子波吉特快马跑到队长跟前,队长正与狄兹瞅着那块云过来。
“队长,怎么办?”他问,“成千上万,数不清啊,怎么办?”
“活下去呗,”考尔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可是场灾难呀,”狄兹说,“《圣经》上不是说过吗?”
“嗯,那上面说的是蝗虫。”考尔说。
狄兹惊愕地望着那些小昆虫潮水般地向他们压过来——一场昆虫风暴铺天盖地地袭来了。他虽然有些害怕,但更令他吃惊的是其中的奥秘。它们从何而来,到何处去?阳光透过亿万只蚱蜢,发出异乎寻常的光亮。
“可能是印第安人让它们来的。”他说。
“更可能是它们把印第安人都吃光了,”考尔说,“包括印第安人在内的所有的东西。”
蚱蜢云来临时,纽特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将被闷死。眨眼间,蚱蜢已落满了他的手、脸、衣服和马鞍。耗子的鬃毛上落了有上百只。纽特屏住呼吸,以免把它们吸进嘴里和鼻子里。空气中充斥着蚱蜢,他既看不见牛群,也看不见地面。耗子每走一步蹄下便踩碎许多。豌豆眼和本·瑞尼都离他只有几米远,但蚱蜢发出的嗡嗡声大得要命,他想他就是大叫一声,也不会有人听见。纽特弯起两臂护住头。耗子突然跑了起来,这意味着牛群跑了起来,但他没有抬头看。他不敢睁眼,怕蚱蜢抓破他的眼睛。耗子带着他飞驰时,他能感受到蚱蜢凶猛地撞在他身上。当他明白自己还能呼吸,才放下心来。
这时,耗子开始又尥蹶子又急转弯,想把身上的蚱蜢甩掉一些,但这么一来差点儿把纽特也甩下来。纽特紧紧攫住鞍角不放,怕自己掉下去后被蚱蜢闷死。他感觉大地在颤动,因而判断牛群在奔跑。不久,耗子不再尥蹶子了,它也跑了起来。纽特冒险瞧了一眼,视野之内全是蚱蜢。马驮着他飞奔时它们仍然趴在他的衬衫上。他想把缰绳倒倒手,结果一把抓住了几只蚱蜢,缰绳几乎脱了手。在这个时刻,哪怕能看见一个牛仔也是某种安慰,但是连一个也看不见。就这一点而言,他冲过这片蚱蜢云与他冲过暴雨没什么两样——孤苦伶仃,前途茫茫。
那次冰雹袭来时,他的苦闷达到了顶点,尔后苦闷为疲倦与听天由命所取代。眼下天空变成了蚱蜢,事情竟如此简单。那天它变成了冰雹,现在是蚱蜢。他无能为力,只有忍受——你总不能用枪打它们吧。牛群终于慢了下来,耗子也放慢了步子。纽特任马向前走去,待衬衫上面落上两三层蚱蜢时,他就拍打一下。他不知道这一场蚱蜢风暴能持续多久。
这一次它持续了好几小时。纽特一心盼望它不要延续一整夜,如果他必须在蚱蜢里骑上一天一夜,那他就不干了。虽然是中午时分,但蚱蜢云把一切搅得天昏地暗。
末了,像其他风暴一样,蚱蜢风暴终于过去了,空气也清新了些——虽说仍有成千上万只蚱蜢在空中飞来飞去,但成千上万只总比亿万只好些。地面仍为蚱蜢所覆盖,耗子还是边走边碾死它们,但纽特至少能看出去一段距离了,尽管他见到的景象并不令人鼓舞。他独自一人与五六十头牛在一起,根本不知其他人和大批牛群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的衬衫上和耗子的鬃毛上还停着几十只蚱蜢。他能听见蚱蜢嚼草的声音,它们把剩下的那一点儿草一直啃到根部。
他任耗子自己走着,希望它知道篷车在何处,但耗子和他一样茫然。这一小群牛刚才跑得筋疲力尽,现在正无精打采地走着。有几头牛想停下来吃口草,但是地上除了蚱蜢,已一无所有。
北边两公里外扬起了尘土,纽特便朝那个方向骑去。谢天谢地,他看见几个人正骑马向他奔来。他挥动帽子,以便让他们看见他。蚱蜢咬破了他的衣服,但幸而还不至于使他光着身子。
他转身去赶牛时看了看来人。他们样子古怪,都没有戴帽子。顿时,他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是印第安人,全都是。纽特恐惧万分,只觉得全身瘫软。他恨透了草原生活,它一会儿美好,一会儿飞来蚱蜢云,现在又来了印第安人。最糟的是他现在只身一人。他经常落得孑然一身,他相信这完全怪耗子,只要牛群跑起来,他总不能与其他牛仔在一起,只能独自到处转悠。这一次情况可就严重了——五个印第安人离他已不足五十米远。他想,他必须开枪,但他心里有数,他的枪法还好不到能把他们五个人全部打死。再说,那个长着白眼珠的老酋长问队长要牛肉时,队长就没有开枪。他们或许是友好的呢。
果然如此。但是他们的气味实在难闻,在纽特看来,他们过于亲热。他们的气味就像博利瓦抹在头发上的油脂。他们把纽特团团围住,有几个还用纽特听不懂的话向他说着什么。他们都有旧步枪,虽然那些枪没有怎么很好地保养,但如果这几个印第安人想打死他,它们还是够用的。纽特断定他们是来要牛的,因为他们与第一拨印第安人一样瘦得皮包骨。
他开始盘算给他们多少头牛才不至于使自己在伙伴们面前丢脸。如果他们想把牛全部要去,那他只好与他们打一仗,并且定死无疑,因为如果他要为丢失这五十头牛承担责任,他将永远无脸再见队长。而如果只给他们两三头就可以打发他们走,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果然,一个小个子印第安人指着那群牛哇啦哇啦说了许久,纽特确信他们想把牛全部要走。
“听不懂。”他说,心想印第安人也许懂墨西哥语。但那个小个子印第安人还是指着西边哇啦个没完没了,纽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与此同时,另外几个人离他更近了,他们不但不可怕,反而对他很亲热。他们用手指摸完他的帽子,又去摸他的绳子,还摸他的短柄皮梢马鞭,弄得他简直无法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个人还把纽特的手枪从枪套里抽了出来,吓得纽特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想,这下非被自己的枪打死不可了,并且后悔不该让他那么容易地把他的手枪拿去。但那几个人轮着看过枪后,又把它塞回他的枪套里。纽特向他们笑笑,放了心。他们如果能把枪还给他,就表明无意害他。
但当他们又指牛群时,他摇了摇头,因为他以为他们要把牛群赶到西边去。然而,见他摇头,他们大笑起来。这几个印第安人似乎认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滑稽可笑。他们哇啦哇啦地指着西边,笑个不停。出乎意料的是,三个印第安人开始吆喝牛群向西走去,他们要把牛群带走了。纽特被这乱哄哄的一切折腾得心烦意乱,他想,是拔出枪来制止他们的时候了,但他不能那样做。这几个印第安人不住地笑,态度又那么友好,使他难以下手。你如何能打死哈哈大笑的人?队长或许会,但队长不在这里。
印第安人示意纽特跟着他们走,纽特勉强地照办了。他心想必须停止这一切,去找伙计们来帮他要回这五六十头牛。他若跑了,印第安人准会朝他开枪,但真正使他没有那样做的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其他人究竟在哪里。他这么一跑,可能会永远迷失方向。
于是他心情沉重地慢慢跟在那五个印第安人与牛群后面,这样做至少说明他并没有擅离职守,他仍然与牛群在一起,不论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走出两三公里后,他想最好能再想出个办法来,草原本来就空空****的,现在草也被蚱蜢吃得一干二净,他自己又束手就擒,这片草原就更显得空旷了。他回忆起过去听说的印第安人诡计多端的故事,心想这几个人是用笑脸算计他哩。他们的营地也许就在附近,一旦到达营地他们就不再笑了,就会连他同牛一道宰了。叫人惊异的是他们都很年轻,看上去没有一个比本·瑞尼大。
后来,他们骑过一道小得称不上是山梁的山梁。这时,他看见了牛群和牛仔们。他们在三四公里外,但的确是他们。他看见了那辆大篷车。这几个印第安人非但没有偷他的牛,反而帮他回到了大本营。他刚才走错了方向,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笑是因为他蠢得连自己的牛群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不怪他们,现在安全归来,他也想开怀大笑。他想感谢印第安人,但不懂他们的话,只能以微笑向他们表示感谢。
盘子波吉特和稀汤琼斯骑马过来帮他赶牛,他们的衣服也都被蚱蜢咬成了筛子。
“还真不错,他们找到你了,我们没有工夫去找你。”稀汤说,“咱们要是朝北走,还有八十公里才有水,这几个印第安人说。大部分牛走不了八十公里了。”
“大部分人也走不到。”盘子说。
“蚱蜢伤着谁了吗?”纽特问道。他还在为蚱蜢的事感到困惑。
“没有,但把我的礼拜衬衫给毁了。”稀汤说,“杰斯帕的马惊了,把他摔了下来,他说他锁骨摔断了,可是狄兹和波说没事。”
“但愿罗丽娜没有受罪。”盘子说,“他们的马也许惊了。他们可能不得不步行,可能要走很远的路才有饭吃。”
“这么说,你想去确认一下他们的安全?”稀汤问。
“总得有人去吧。”盘子说。
“问问队长,”稀汤说,“我想队长会派你去的。”
盘子可不这么想。队长已经在看他,好像在催他赶快回到岗位上去,尽管牛群走得很好。
“你去问问,纽特。”盘子说。
“纽特?”稀汤说,“得了吧,纽特刚把自己丢了,他去找古斯还会再丢了的。”
“纽特,去问问他。”盘子又说了一遍。见他如此心切,纽特感觉非问不可。他知道盘子叫他前去询问是信任自己。
队长正在与十一二个印第安人用手势说话。后来,印第安人走过去,从牛群里赶出了三头牛。纽特傻呆呆地骑马过去,他本不想问队长,但又不愿意无视盘子的请求。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古斯先生?”纽特问道,“伙计们说他们可能遇到了困难。”考尔见这孩子神情紧张,便知道是别人怂恿他来问这个问题的。
“不用,咱们还是都去赶牛吧,”他说,“古斯有帐篷,我敢说他高兴得像只獾,没准儿他们正坐着打牌呢。”
尽管纽特早就料到队长会这样说,但他回到牛群后仍郁郁不乐。他觉得他在队长面前永远也学不会不说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