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科感到有了希望。他想起珍妮带回营地的那些猎物,也许恰是它们使她的技艺达到如此高超的地步。他盼望在他们杀死他之前,她最好朝他们的脑袋打。
哈托比吉姆镇定得多。他走过去,拿起手枪准备改变局势。
“告诉你,吉姆。”他说,“你在这儿坐着吸引她的火力,我来上几颗大型铅弹。月亮出来以前,她要是还没有把你的脑袋打烂,我就能找个好角度打她,至少也能把她赶得远些,让她的石头扔不到这儿。”
就在他把手伸进鹿皮外衣口袋取子弹时,奇迹——罗斯科认为的奇迹——发生了。他站在那儿,全身是水,一丝不挂,心想用不了多大工夫他就会被人害死——除非那个瘦小的、手里只有石头的姑娘能打败两个持枪的汉子。他相信自己定死无疑,因而对眼前发生的事漠不关心,对珍妮救他的可能性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谁也没有看见七月过来。哈托从口袋里往外掏子弹;吉姆正摸他刚才掉到泥里的那三颗子弹;罗斯科则正瞅着最让他讨厌的吉姆,并盼着能有块石头飞来砸在吉姆的天灵盖上,把他的头砸开瓢。这虽然阻止不了哈托把他打死,但看见吉姆的头首先开瓢总是一点儿安慰吧。
吉姆、哈托和他几乎同时发现突然出现了一个原来并不在场的人。是七月约翰逊。他站在吉姆身后,手枪的保险打开了。
“你用不着那些子弹了,”七月冷冷地说,“让它们在那儿搁着吧。”
“喂,你这个婊子养的,”吉姆说,“谁给你权利用枪对着我?”
吉姆抬头看了看,而就在这一刹那,罗斯科一直在等待的那块石头飞了过来,正中吉姆的咽喉。他的手枪脱了手,他也向后倒在地上,躺在那里用手紧紧地捂着脖子,拼命地吸气。
哈托手里有两颗子弹,但还没有来得及装进枪里。“我从前也有过坏运气,可都没有糟成这个样子。”他没理七月,而是对着罗斯科说,“你就不能叫那个姑娘别再扔了吗?”
罗斯科无论如何也没法儿相信眼前的一切,他觉得他的思想好像慢了一两步,整个过程怎么也连接不起来。
“你是打算穿上衣裳,还是就那么站着?”七月问道。
那声音像七月,模样也像七月,罗斯科这才被迫承认自己获救了。他刚才一直在使自己适应即将到来的死亡,他身体的一部分肯定已经到彼岸去了,因为他现在感到又茫然又迟钝。一般情况下,他准不会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泥泞的草原上,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样站着要比把他那支离破碎的生命捡回来容易些。这意味着,他要实实在在地先把支离破碎的衣服捡起来。
“他们把我的衣服割烂了,”他对七月说,“我不知道靴子湿成这样还能不能穿上。”
“乔,把手铐拿来。”七月说。
乔拿着两副手铐走了过来。看见光着身子的罗斯科,他吓了一跳。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些个小孩子呢,”哈托说,“这个也会扔石头吗?”
“谁在扔石头?”七月问。刚才他正要走过来时,石头便开始往这边飞过来。扔石头的准确性使他暗暗惊叹,他在一旁观察了几分钟,看看她扔的结果如何。
“是珍妮,”罗斯科说着,把他那件最好的衬衣——多少还残存着些布片——系上,“她是在打野兽的时候练出来的。我们吃的东西全靠她去找。”
七月立即将吉姆铐起来,这时他正疼得在草丛里打滚儿。那一下好像打坏了他的气管,因为他像个将要淹死的人一样,拼命地吸气。
“你可以把我打死,但不能用他妈的铐子铐我。”七月走近时,哈托说。
“这位是七月约翰逊,我绝不跟他斗。”罗斯科说。罗斯科说不出来为什么对哈托还挺友好,尽管哈托一直想把他打死。
哈托没有反抗,也没有上铐,原因很简单,他的手腕太粗,手铐不够大。七月不得不用一根马鞍上的绳子将他捆住,而用绳子捆人是七月一贯忌讳的。像哈托这么大的个子,如果他不停地用力,什么样的绳索或生牛皮绳也早晚会被挣断。
虽然罗斯科的裤子尽是窟窿,可他还是设法将它穿在了身上。正如他预见的那样,靴子怎么也穿不上了。乔过来帮他的忙,两个人穿也不见得更有效些。
“你开枪开对了,”乔说,“我们已经宿营了,可是七月听出了你那支枪的声音。”
“啊,是吗?”罗斯科说。他不想承认那几枪是珍妮打的。
将那两个人铐绑后,七月把他们弄到马背上,又把他们的脚捆在马镫上。他久闻吉姆与哈托的大名,因为这两个人在过去一两年里,一直在东得克萨斯剪径,主要抢劫当地居民,有时也杀害进行反抗的人。七月原以为他总算找到了罗斯科,并没有料到会捉住这两个土匪。现在,在他向罗斯科询问他一直想问的有关爱尔迈拉的问题之前,必须先处理这两个人。还有那个扔石头的——罗斯科叫她珍妮。珍妮为何跟着罗斯科走?她在何处?石头不飞了,却没有人露面。
危机既然已经过去,罗斯科开始感到有许多难以说清楚的事有待他做出解释。这几天他已将爱尔迈拉和她过去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而他来得克萨斯的主要原因偏偏又是为了此事。他还不得不向七月说明他为什么和一个小姑娘同行。虽然最好是先谈七月出现的这一奇迹,但七月不想多谈。
“我当时根本没想到你会来,”罗斯科说,“可你真来了,还用枪对着他们。”
“这条路是从史密斯堡去得克萨斯的主要通道,”七月指出,“我要找你,非走这条路不可。”
“是的,可我并不知道你在找我呀,”罗斯科说,“你平常又不怎么找我。”
“桃子给我来了信,说你来了。”七月说。在能与罗斯科单独谈话之前,他只打算说这么多。
“我们叫你抓住了,下一步怎么办?”哈托说。他不喜欢别人谈话时把他搁在一边。吉姆还在使劲喘气,没有心思说话。
“你说有个小姑娘?”七月问。
“嗯,珍妮。”
“把她叫出来。”七月说。
罗斯科憋足了劲儿,别别扭扭地大声冲着黑暗说:“出来吧,七月在这儿!”接着又同样大声地补充道,“没事了,他是司法官,我就是给他干活儿的。”
黑暗里没有动静,也没有珍妮的影子。罗斯科看出七月有些不耐烦,这使他紧张起来。他记得这天下午珍妮失踪的那两个小时。她要是以为七月会等她两个小时,那她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出来吧,我们把那两个人捆住了。”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可没有期望珍妮会听他的话。
她没有出来。除了两公里外的几只土狼在嚎叫,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我怀疑那个姑娘身上有印第安人的血,”哈托说,“老实说,她打了我们的埋伏,她的枪法要是和她的石头一样准,我们早就死了。”
“她怎么了?”七月问,“她干吗不出来?”
“不知道,”罗斯科说,“她也许不喜欢见生人吧。”
七月心想,这件事真跷蹊。罗斯科从来就不是那种与女人在一起瞎混的人,事实上,在史密斯堡,他躲避某些寡妇的本事还得到了好评呢。现在,他却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她扔石头的准确度都能超过大多数男人的枪法。
“我可不想在这儿过夜,”七月说,“她有马吗?”
“没有,可她能走很远,”罗斯科说,“她一直不费什么力气地在我前边走。咱们去哪儿?”
“去沃斯堡,”七月说,“那儿的司法官见抓住了这两个人,一定会满意的。”
“那可不,那个龟孙子当然满意啦。”哈托说。
罗斯科极不情愿撇下珍妮离开,但他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七月用一根绳子把那两个土匪的马拴在一起,由他牵着,并吩咐罗斯科与乔紧紧跟在他们后边。阴云又布满了天空,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这没有妨碍七月急促赶路。为了使这两个土匪伏法,他不得不偏离自己前进的方向,但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
约莫走了一小时,突然有人从后面跳上了罗斯科的马,吓得他头发都奓了起来。在那可怕的一刹那,他还以为吉姆逃脱了,要过来把他掐死或用刀把他捅死呢。曼菲斯也吃了一惊,跳到了乔的马旁边。
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喘气,他知道是珍妮。
“我实在跟不上了,”她说,“心想他会慢下来,可他一直这么快。”
乔看见了罗斯科身后的小姑娘,惊异得话都说不出来。他难以相信,扔石头的那个人竟是个小姑娘,但他亲眼看见石头打中了那两个人。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扔得那么有劲儿、那么准?
七月挺欣赏哈托那支枪,他给它上了子弹,把它横放在马上,心想这么一来,这两个俘虏想闹事的话,就不得不三思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回沃斯堡把这两个人交给当地司法官,然后立即去找爱尔迈拉。
他们骑了一个通宵,天蒙蒙亮时,离沃斯堡只有不到八公里了。他回头看了看两个俘虏,惊讶地发现了罗斯科身后多了个小姑娘。她年龄很小,两条光腿瘦得像鸟腿一样。她握着缰绳,罗斯科则歪在鞍角上睡觉。她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毫无困意的俘虏。七月下马检查,发现捆哈托的绳扣真的有些松了。
“你就是珍妮吧。”他对姑娘说。她点了点头。七月将那支枪交给她,然后把哈托再捆了一次。
“天哪,别给她,她会把我们打成两半的。”吉姆说。他的嗓子发出了沙哑的抱怨声,他说话时仍然很痛苦,但小姑娘手里的那支枪显然使他更痛苦。
乔挣扎着醒了过来,一看见七月把那支枪交给了那个小姑娘,心里便愤愤不平。她并不比自己大,还是个女的。他想,枪应该交给他才是。
“你一点儿也不给人方便,是吗?”再次被七月捆住时,哈托说。血污沾满了他的嘴和胡子,弄得一塌糊涂,但他好像很乐和。
“不给。”七月说。
“他们要是不吊死我们,你可得防着吉姆,”哈托说,“吉姆可不喜欢人家用枪指着他,他复仇心挺强。”
吉姆的确像个复仇心切的人。他盯着那个小姑娘,眼睛里闪烁着仇恨。他的目光能令许多人避而旁视,小姑娘却横眉冷对地盯着他。
罗斯科一直瘫在马上,鼾声如雷。他醒过来时,已经到了沃斯堡城郊。直到七月把两个俘虏交给司法官,罗斯科才明白自己还活着。
刚进城时,珍妮总想跳下马逃走。见到行人与车马熙来攘往,她显得局促不安,但还是坚持住了。七月找到一家车马店,他感觉该歇歇马了。开店的是个女人,她好心地主动为两个小孩准备了早餐。早餐是玉米饼和腌肉,他们坐在门外的大澡盆上把早餐吃了。
罗斯科那身衣服简直成了布条条,老板娘看见他时忍俊不禁。她说如果再给她五毛钱,她就把衣服补一补,但罗斯科拒绝了,因为让她补衣服的话,他没有可替换的。
“这个城看上去可真大,”罗斯科说,“我还是买几件衣服穿吧。”
“五毛钱可买不来,”那个女人说,“这个姑娘穿的也是‘麻包袋’。你买衣服的时候也给她买件像样的穿。”
<!--PAGE 10-->“啊,我会买的。”罗斯科说,因为珍妮的衣服确实不像样。
珍妮感到沃斯堡不同寻常,她已经不再害怕,而且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这一切。
“那姑娘是你的女儿吗?”女人问。
“不是,”罗斯科说,“上星期我才遇见她。”
“呵,她是人家的女儿,更该穿得好一点儿。”女人说,“那个男孩子穿得还可以,你怎么待姑娘那么小气?”
“没有机会,”罗斯科说,“我是在野地里找到她的。”
那个女人的脸本来就红,听他这么一说,她气得脸更红了,“我简直不明白你们这些男人。”说完,她走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你在哪儿找到她的?”七月说。
“其实我没找她。”罗斯科说。他感到自己的处境不佳,不管他干什么,人们显然总往最坏处想。毫无疑问,倘若在沃斯堡,准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他不按命令行事,反而与他能找到的第一个年轻姑娘一同逃走了。
“她逃出来后就跟我来了。”他补充道。七月对此不置可否。
“一个混账老头子打她,狠狠地使唤她,她就逃出来了。”罗斯科进一步解释道,“咱们去酒吧行吗?我太馋啤酒了。”
七月带他到一家酒吧,给他买了瓶啤酒。虽然现在他已与罗斯科单独在一起,可他迟迟不愿意提及爱尔迈拉,连听到她的名字都让他痛苦。
“爱尔迈拉怎么了?”他终于开口说道,“桃子说她走了。”
“嗯,桃子没说错,”罗斯科说,“她要是没有走,就是藏起来了,或是让熊吃了。”
“你见有熊去过的迹象吗?”七月问。
“没有。”罗斯科承认。
“这么说熊没有吃她。”七月说。
“她可能坐运酒船走了。”罗斯科边说边往酒杯后面躲。
“我不明白,为什么?”七月低声地说,像是在喃喃自语。他想不出为什么。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做过令她不高兴的事,从未打过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她粗声粗气地说过话。若是什么理由都没有,一个女人又为什么要走呢?当然,说什么理由都没有,也不尽然,一定是有理由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他已意识到她不喜欢他,但既然不喜欢他,那又为什么嫁给他,他无从知道。有几次桃子的确暗示过,人们结婚是出于某种动机而不是出于喜欢。不过人人都知道,桃子这个人一向愤世嫉俗。
直到在这个酒吧里,他才想起了桃子的暗示。爱尔迈拉也许从来就不喜欢他,她也许是出于某种她不愿言表的动机才与他结婚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悲伤。
“我走以后,你跟她说过话吗?”他问罗斯科。
“没有。”罗斯科说。
一连五分钟,七月一声不吭。罗斯科心里翻来覆去想找个借口,说明他为什么没有去见爱尔迈拉,但事实是,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去看她。他只好慢慢地品酒。
<!--PAGE 11-->“杰克呢?”他问道。
“到南方去了,”七月说,“他正和一个牛群往这儿来吧。我想去找爱尔迈拉,找到她以后再找杰克。”
他从兜里摸出零钱,付了酒钱。“你最好带着小家伙们回阿肯色去,”他说,“我去追爱尔迈拉。”
“我跟你一块儿去。”罗斯科说。他好容易才找到七月,万不能再离开他了。来的路上已经遇到了许多麻烦,如果他一个人回去,也许会遇上更糟的麻烦事。
“如果咱们出房钱,那个女人就会让小姑娘住下。”七月说,“你去买几件衣服,穿着你这身衣服上路,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车马店的那个女人同意让珍妮留宿,每月三块钱。七月预付了两个月的费用。当珍妮知道她要待在沃斯堡时,没有说话。那女人兴高采烈地对珍妮说要给她买新衣服,但她坐在澡盆上一言不发。
女人还建议让乔也住下,而且免费,只要他肯帮着干些车马店里的杂活儿就行。七月有意这样办,但看见乔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便决定带他同行。罗斯科回来了,身上的新衣服紧绷绷的。要是能穿着这种衣服走路,那才怪呢。
“我看哪,到不了圣诞节你就把衣裳撑破了。”车马店老板娘大笑着说,“你穿着它,就像穿了一身烟筒。”
“要买黑的就只能这样,”罗斯科说,“这是最合身的了。”
离开珍妮,他心里很难过。如果老山姆康复后跟踪他们,来到沃斯堡找到了她,那该怎么办?他给了她两块钱,但珍妮摇了摇头。他们骑马离去时,她仍旧坐在澡盆上。
她没有跟着来,乔感到高兴,因为有她在场总显得他办事水平不高。
但他高兴的时候并不长。当天晚上,他们在离沃斯堡三十公里的草原上宿营。因为他们两边都有赶牛群的牛仔扎营,七月认为睡觉时可以不必有人警戒。他们能听见值夜班的牛仔对牛群唱歌的声音。
清晨,乔睁开眼时,看见珍妮正在火堆旁蹲着,身上还穿着那件“麻包袋”。连七月都没有听见她来。七月睡醒时,她把他给那个女人的六块钱交给他,七月惊愕地把钱接过来。乔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小姑娘没有得到七月的许可就来了,太不像话。如果印第安人把她抓走,他是第一个不会可怜她的人。但是他想,假如真有印第安人,他自己可能更容易被抓走。小姑娘敢在夜间跟着他们在草原上走,他可做不到。
整整一天,小姑娘自己在后面跟着,从不掉在后面太远。这个小姑娘跟乔在史密斯堡见到的所有的小姑娘都不一样。那些小姑娘没有一个能跟他们走上五分钟的。乔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七月也不知道,就连当初找到她的罗斯科也同样束手无策。不久,他们便在草原上走了很远,人人都知道他们后面跟着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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