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罗斯科对珍妮认路的本领惊叹不已,就像对她喜欢走路一样感到叹服。头一两天,她步行,而他骑马。她只是个小妞儿,他却是个成年人,何况还是个副司法官,因此他总有些过意不去。他对她说,他欢迎她骑到马背上来。她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再说,他们走得很慢,不用担心累着马。

然而珍妮不想骑马。“我在地上走,你只要能跟上就行。”她说。自然,一个骑马的人跟上一个步行的小姑娘,是不成问题的。罗斯科感到挺松心,对这次出门也有点儿兴趣了。天气很好,他只需要在马小跑着的时候,思考一下问题。他考虑得最多的是,当他突然碰到七月并把消息告诉他时,他会怎样地大吃一惊。

珍妮不仅能指出该怎么走,而且在捕捉猎物时更能显示出她的高超本领。晚上他们一停下来宿营,她就不见了,五分钟后她回来时,不是带回来一只兔子,便是一只负鼠或者两只松鼠什么的。她还会捉鸟。有一次,她回来时提了一只罗斯科从未见过的肥肥的灰鸟。

“这是什么鸟?”他问。

“草原鸡,”珍妮说,“有两只,跑了一只。”

他们把那只草原鸡吃了,鲜美的味道赶得上罗斯科吃过的普通鸡的味道。珍妮用牙把骨头咬碎,吸里面的骨髓。

从罗斯科的角度看,她唯一的麻烦是,一到晚上就被噩梦折磨,啜泣不止。罗斯科以为她冷,就把毯子借给她,结果无济于事。即使用毯子裹着,她还是哭泣。正因如此,她睡眠不足。黎明前,当他醒来时,总看到珍妮已经坐起来,边拨弄火边用手指抓脚踝。她当然是光着脚的,因而每天走路时脚踝和小腿就被粗糙的草叶割破了。

“你从来没穿过鞋吗?”有一次他问道。

“从来没有。”珍妮若无其事地说。

只有在过较宽的河时她才爬上马来,因为她不喜欢涉深水。

“怕那些咬人的乌龟,”她说,“要是让龟咬了,我就得死。”

“它们爬得很慢,”罗斯科说,“很容易就能把它们掀翻。”

“我老梦见它们,”珍妮将信将疑地说,“它们不停地朝我爬,我跑不动。”

除了咬人的乌龟和睡眠,她似乎无所畏惧。有许多次他们走着走着,就会见到响尾蛇盘卧在路上,并向他们发出咝咝的叫声,而珍妮连看都不看它们一眼。老曼菲斯可比她怕蛇,罗斯科则比他们二者更怕。他曾听说一个人被一条爬到树上的响尾蛇咬了。据说那条蛇从一根树枝上掉下来,恰巧掉到那个人身上,咬了他的脖子。罗斯科想象着让一条蛇掉到脖子上该有多瘆人。他尽量少从树枝下边走,越往西走树木越少,他便放心了。

他们走的这条路相当好,因为他们每天总能遇上三四个过路人,有的时候更多。有一次他们还遇见一家人坐在大篷车里慢慢走着。那是一个大家庭,简直像一座小城在搬家,把家畜也算上就更像了。赶车的老人不喜欢说话,可他老婆很喜欢说。

“我们从密苏里来,”她说,“我们要往西去,什么时候想停,就停下来。我们有十四个孩子,想办个农场。”

马车上坐着八九个小孩子,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斯科和珍妮,安静得如同猫头鹰。

有几次他们遇见了往东去史密斯堡的士兵,士兵们寡言少语,见面时没有说什么话便过去了。罗斯科曾试着打听七月的去向,但士兵们说他们要做的事比注意一个阿肯色的司法官重要得多。

珍妮很怕见人。她眼力好,行路人过来时,通常罗斯科还没有看见,她就先发现了。一见有人过来,她立即飞身离开大道,躲到深深的草丛里,直至他们走远。

“你干吗躲起来?”罗斯科问,“那些兵又不是抓你的。”

“比尔可能和他们在一起。”珍妮说。

“比尔是谁?”

“比尔,”她又说了一遍,“他把我卖给了老山姆,我再也不跟他了。”

她坚持见人就躲,而罗斯科有时则不得不承认她躲得好。一路上遇见了不少粗野的人。有一天,他们碰到两个肮脏不堪的人,胡子上满是油垢,带着六七支枪。他们叫住罗斯科,问他要烟叶,罗斯科当时很忧虑。他没有带烟叶,那两个人不相信,而且好像为那件事要与他发生争执。

“我看你是在骗人。”一个人说。他是个小个子,有一双阴毒的小眼睛,看上去比他的大个子伙伴更可怖。他的伙伴个头儿大得像头公牛,但对他们的对话不感兴趣。

“一个人赶路怎么能没有烟抽呢。”小个子说。

“我一抽烟就不舒服,”罗斯科说,“我不得不戒掉。”

“你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就把你当烟抽了。”小个子心怀叵测地说。

那两个人走后,罗斯科很快就忘记了他们。天气异常闷热,偶尔还能看见西边的闪电。他没精打采,只想睡会儿觉。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像是少了什么,这才发现珍妮不见了。一般说来,生人一走她就出来了,曼菲斯很信任她,总像只老实的山羊似的跟在她后面。

但这一次它跟丢了所跟的人。罗斯科向四周看了看,连个人影也没有。原野一望无际,他能看到数公里以外的地方。剩下他一个人,连方向都搞不清了,他害怕起来。虽然珍妮睡觉不安生,但他现在很依赖她。他喊了一两声,没有回答。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反倒使他有些惊慌。他生长在树繁林茂的地区,很不习惯这一望无际的平川。他心中思忖,在这么空旷的地方,怎么能把珍妮丢了呢?他在马背上坐着等了一阵子,希望她会冒出来,但她没有出现。最后,他只好慢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一小时过去了,又是一小时,罗斯科再三思考是如何把珍妮丢了的。她肯定是被蛇咬了,她从来不把蛇放在心上。她可能就在他身后这条路的什么地方,正在死去。

如果她再不出现,他就有责任把她找回来,同时,太阳即将消失,暴风雨迫在眉睫,事不宜迟。

他掉转马头,一路往回跑,还没出二十步,珍妮便从一个树丛后面蹿出来,跳上了马。

“他们跟着呢,”她说,“我一直在看着,他们想杀你。”

“啊,就是杀了我,也找不到烟叶。”罗斯科说。

诚然,就凭小个子那贼眉鼠眼的样子,罗斯科也不难相信他们会来伤害他。他掉转马头,让它快跑起来,但珍妮猛地拉住了缰绳。

“他们在咱们前边,”她说,“你刚才慢慢走的时候,他们绕到前边去了。”

罗斯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知所措。视野内没有一棵树,离史密斯堡又那么远,他真不知道他们在这么空旷的地方怎么打埋伏。

“妈的,”他失望地说,“我连往哪儿都定不下来。”

珍妮指了指北边。“上那儿去,”她说,“那儿有个溪谷。”

罗斯科看不出一个溪谷有什么用处,但他还是采纳了她的建议,没命地往北骑去。曼菲斯被马刺刺了一下,猛地一惊,一旦跑起来,它便专心致志地向前奔去。

珍妮再一次说对了。跑了约一公里,他们便到了一个小溪谷。罗斯科停住马,向周围望了望,这里空无一人,他又茫然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会打枪吗?”珍妮问。

“哦,我打过枪,”罗斯科说,“在史密斯堡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有的时候我和七月打打南瓜或者瓶子什么的。七月的枪法好,我的一般。我想我能打中那个大个子,对那小个子没有把握。”

“把手枪给我,我替你打他们。”珍妮说。

“你打过什么?”他怀疑地问道。

“把它给我。”珍妮说。他慢慢地把枪交给她,她立即跳下马,爬出溪谷,消失了。

五分钟后,他还没来得及解开油布,就下起雨了。闪电直刺地面,大雨滂沱,罗斯科浑身湿了个透。十分钟后,溪谷中间便汇成一条小河,其实他们骑马进来时谷底还干得起粉尘哩。雷电交加,天黑了下来。

罗斯科对出远门还从来没有这般厌恶过,连野猪追他时也没有这样讨厌过。只剩他独自一人,天不亮他就会被淹死,或者叫人打死,或许这一切马上就会发生。

他回忆起史密斯堡监狱,那里是何等安全、舒适啊,微醉之后还有把舒服的睡椅,那生活又是何等惬意。他多么希望永远也不要离开那种生活啊!

雨更大了,罗斯科感觉这雨下得不能比这再大了。他没有寻找避雨的处所,因为根本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浑身让雨水浇透的滋味并不好受,不过可能正是由于这雨,他才免遭那个长着阴毒眼睛的小个子的杀害呢,再抱怨岂不是太蠢了。罗斯科坐着,心里盼着溪谷里的水千万不要升得太高,不然就会把他淹死。

暴风雨实际上只是一场阵雨。十分钟后,雨便小了许多,又过了片刻,连雨点也没有了。太阳已经落山,西边天空的云层下还能看到一条光带。云层越来越薄,那条光带被太阳的余晖映得泛红。随着云层的消失,出现了一抹白光,随即又转变为蓝色,黄昏时的星星已在那里出现。罗斯科下马后站在那里,身上的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滴。他知道必须采取一定的防卫措施,但什么措施也想不出来。他想,这场雨也许已经使那两个人改变了主意,也许其中一个已经被雷电击中。

他还没来得及从这种猜想中得到什么安慰,便听见自己的手枪响了一声。一两秒后又是一声,接着又一声。枪声就在溪谷的北边。既然他身上不会比现在更湿,他便忍不住要弄个水落石出。在这一想法的引诱下,他蹚过谷底的小溪流,爬到溪谷对面。快爬到顶时才发现,一支猎枪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脸,离他不足一米远。那个个头儿如公牛的人正拿着猎枪等他。枪在那人手里小如草芥,对着他脸的枪筒却粗如大炮。

“爬上来吧,旅行家。”大个子说。

七月对他说过,绝不可跟子弹上膛的枪闹别扭,他也无意违背七月的指示。他爬到顶上时,看见珍妮与小个子土匪正扭打在一起。他把她按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想把她捆起来,但珍妮拼命地挣扎。她全身是泥,在又湿又滑的草地里表现出绝不屈服的气概。那个人打了她两巴掌,但在罗斯科看来,那两下子根本无济于事。

握枪的大个子似乎对那两个人的扭打很感兴趣,他走近去看,手里的枪一直指着罗斯科。

“你为什么不开枪打死她?”他问小个子,“她总想打死你。”

小个子没有回答。他气喘吁吁,继续费力地企图将她的手腕捆住。

罗斯科不得不赞扬珍妮的勇气。整个情况已显得没有什么希望了,但她仍在挣扎,一得手就抓那个人。最后,大个子用脚踩住了她的一条胳膊,他的伙伴才捆住了她的手腕。小个子又捆了两下,然后坐到一边喘气。他转过头来看着罗斯科,两只眼睛和原来一样阴毒。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兔崽子?”他问,“我他妈的差点儿叫她打中,哈托就叫她打中了。”

“我们从阿肯色来。”罗斯科说。他想,他真蠢,让珍妮把他的枪拿去,因为他毕竟是个副司法官。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开枪,那两个人准会还击。

“咱们把他们毙了,把马带走吧。”大个子哈托说,“咱们今天下午就该这么干的,那样就省事多了。”

“是呀,那么一来,浑蛋士兵就会发现他们,”另一个说,“你可再也不能把尸体随便扔到路上了,早晚会叫人发现。”

“吉姆,你太神经质了,”哈托说,“这儿不是大路,而且离印第安人保留地那么近。干脆把他们打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拿走得了。”

“他们有东西吗?妈的,”吉姆说,“去把马牵来。”

哈托把曼菲斯牵了过来,然后两个人花了好几分钟时间,翻他的铺盖卷儿和鞍袋。其中一个用枪指着罗斯科,另一个则把鞍袋里的东西胡乱倒在湿草上。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

“好啦,吉姆,我说过在他们身上打主意是白费力气。”哈托说。

“至少还有匹马呢。”吉姆说。说完,他阴毒地看了看罗斯科。

“把衣裳脱了。”他说。

“什么?”罗斯科问。

“把衣裳脱下来。”那个人重复了一句。他把掉在地上的罗斯科的枪拾了起来,指着他。

“干吗要脱衣裳?”罗斯科问。

“哦,你的内衣也许我能穿,”吉姆说,“你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罗斯科被迫脱去所有的外衣。脱皮靴时,他万分焦虑,因为靴子湿成这样,一旦脱下来,再穿就难了。可是,要是他死了也就无所谓了。当他脱连裤内衣时,感到十分尴尬,因为珍妮正坐在一旁看着。她遍身泥污,默不作声。

小个子怀疑罗斯科在内衣里藏着钱,坚持让他脱掉。哈托用枪口捅了捅他,这可不能不认真对待。他把内衣脱了下来,赤条条地站着,希望珍妮别看他。

他们叫他脱光衣服之前,就发现了他那个旧钱包里的三十块钱——他一个月的工资,也是这次出门的全部盘缠。但他们不死心,认为他肯定不止那点儿钱,于是用小刀把他的衣服一件件都割开了。

“我只有那三十块钱。”他说了许多遍。

“你可不是头一个撒谎的人。”吉姆边说边用手摸他的裤缝,看看里面是否缝着钞票。

罗斯科吓坏了,因为这些被拆毁的衣物是他的全部财产。可当他想到他反正快要死了,心里又好受了些。不过他们让他一丝不挂地站着,实在太叫人难堪了。

那两个人没有看守珍妮,因为他们想从他的鞍袋里搜出钱来,干得太专心致志了。就在他们把她抛在脑后时,她悄悄地迅速进了深草丛。吉姆背对着她,哈托正在给罗斯科那块旧怀表上发条。罗斯科恰巧发现珍妮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走了。他们捆住了她的手,却忽视了她的脚。说时迟那时快,她撒腿便跑。趁着天黑,一转眼她便钻进了溪谷北边深深的草里。她逃走时无声无息,但哈托肯定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因为他突然转身打了一枪。罗斯科吓得倒退了两步。哈托的枪又响了,吉姆也转过身去,拔出别在皮带上的枪——罗斯科的左轮——连开三枪。

罗斯科朝昏暗的野外看了看,没有珍妮的身影。两个土匪也看了看,一无所获。

“你说咱们打着她了吗?”吉姆问道。

“没有,”哈托说,“她跑到深草窝里去了。”

“那,有可能打着她。”吉姆说。

“我还可能是李将军呢,可我不是。”哈托厌恶地说,“你为什么不把她的脚绑上?”

“你为什么不去绑?”吉姆反驳道。

“我又没坐在她身上。”哈托说。

“你看着这个,我去抓她,”吉姆说,“我发誓抓住她以后她就别想再逃跑。”

“算了吧,你抓不住她。”哈托说,“天这么黑,你去抓?忘了她是怎么打咱们埋伏的吗?要是她的枪法稍好一点儿,咱们早成死尸了,要是她在哪儿藏着支枪,咱们还是要成死尸的。”

“我不怕她,”吉姆说,“妈的,我真该用枪筒敲她两下。”

“你早该打死她,”哈托说,“我知道你想打她的主意,可你看结果是什么。那姑娘跑了,这个副司法官只有三十块钱,还有这么件脏衣裳。”

“她走不远,”吉姆说,“咱们在这儿扎营,明天一早去找她。”

“你找吧,我走了,”哈托说,“那么个小个头儿姑娘不值得追。”

他话音未落,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风驰电掣般飞了过来,正好打中他的嘴。惊恐之下,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石头砸烂了他的嘴唇,鲜血顺着下巴直往下淌。又一块石头砸在吉姆的肋骨上,他掏出手枪朝石头飞来的方向一连开了几枪。

“哎,别浪费子弹了。”哈托说完,吐出满满一口血来。

又飞过来两块石头,都是朝吉姆打来的,一块击中他的胳膊肘儿,使他疼痛难忍,另一块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哈托觉得这件事挺古怪,他坐在泥泞不堪的地上边狂笑边往外吐血。吉姆为了躲避石头,猫起了腰,手枪也收了回来。

“这下子可全完了,”哈托说,“咱们跟一个小不点儿姑娘打石头仗,让她赢了咱们。消息一旦传出去,咱俩就别想再干这一行了。”

他朝罗斯科看了看,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有块石头差点儿打中他,但他不想动,以免影响珍妮瞄准。

“妈的,我要是逮住她,非让她后悔跑得太慢不可。”吉姆说完,手又扣住扳机。又飞过来一块石头打在他肩膀上,他的枪走了火。盛怒之下,他朝黑暗里连连开枪,直至子弹打尽。

“看来咱们非打死这个副司法官不可,”哈托说,他用一根带血的指头摸了摸一颗松动的牙齿,“他要是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咱们劫道的名声可就彻底给毁了。”

“那你为什么不起来帮我去追她?”吉姆生气地问。

“我想,咱们干脆坐着,让她把咱们砸死算了,”哈托说,“谁叫咱们这么窝囊呢。你老是怕这个副司法官,可他还没有一只鸡厉害呢,下次你也许就会听我的话,叫你开枪就开枪了。”

吉姆把手枪弹膛打开,想再装上些子弹。他一边躲着石头,一边眯着眼往黑暗里张望。又一块石头低低地飞了过来,他连忙转身,石头打在屁股上,打掉了三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