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1 / 2)

鲁迅

探索思考

对鲁迅而言,父亲由病到死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在这篇文章中,他以看似冷静的笔调诉说着为父亲治病的整个经过,还特别突出了两个“名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展现了当时的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

阅读批注

大约十多年前罢,S城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壹百元正。”p;“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sp;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1

1 将讽刺寓于事

病人生了急病,“名医”不耐烦下开出高价出诊费,到了却只是“草草地一看”;病人连脉都没有了,“名医”仍旧能从从容容地写药方,收诊费。作者以冷静的笔调为读者讲述了一个“名医”的荒诞故事,令读者真实地感受到这位“名医”的贪婪和故弄玄虚的做派,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讽刺效果。作者这样的叙事方式比直接斥责更能增强语言的表达力,可谓发人深省。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2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2 叙述

“须到河边去掘”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这样奇怪的药引说穿了不过是所谓的“名医”故作高深的手段。作者如此叙述,将庸医故弄玄虚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3“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3 插叙

叶天士先生是清代乾隆时期的名医,此处插入叶天士先生补加药引救人一事,其实是这位“名医”为了渲染自己药引的“神妙”而利用真名医造的舆论,反衬了庸医的不学无术,颇具讽刺意味。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4

4 语言描写

治了两年没有任何效果,“名医”黔驴技穷,为早脱身,就将病人推给他人。这其实是一种推卸责任的行为,但“名医”却称“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如此语言加上他“诚恳”的神态,鲜活地展现出这位“名医”虚伪、卑鄙的丑恶嘴脸。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5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5 细节描写

父亲脸色异样,表明他对这位“名医”的做法早已心知肚明,突出了父亲此时的无奈。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6

6 “同”中写“异”

同样是从“药引奇特”这个方面来反映庸医误人,但作者在写法上完全不同。对前一个庸医的描写,侧重于他渲染药引的“神妙”,而对陈莲河的描写,则是写他在文字上的渲染:蟋蟀要原配,将普通的“老弗大”说成“平地木”。如此“同”中写“异”的手法彰显了两个庸医的不同特点,令文章避免了重复,显得十分灵活。这就是大家的妙笔,即便材料相似,也能写得各有千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7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7 类比

“败鼓皮丸”说白了不过是简单的谐音游戏,庸医以这样的一厢情愿的游戏命名来治病,突出了其不讲科学,自欺欺人的荒诞行径。作者由此联想到清政府的“虎神营”,以他们来类比,同时也表现出他对清政府昏庸无能的辛辣嘲讽。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8

8 语言描写

所谓“冤愆”,指的是冤鬼作祟,要求偿命之类,是一种迷信说法。但作为治病救人的大夫,不尊重事实与科学,反将治不好病的缘由归结到鬼神,还大言不惭地说“医能医病,不能医命”,突出了其草菅人命,巫医不分,自我封闭的封建迷信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