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个画会和几个老画家(1 / 2)

凌叔华

探索思考

凌叔华同江南苹夫人作为东道主,曾在自己家创办了一个画会雅集,邀请了齐白石、陈师曾、陈半丁、王梦白、姚茫父等几位画家。我们不妨随着作者的笔端,去瞻仰当年那些画家的风采。

阅读批注

民国十六年以前,北平是中国文物艺术的宝库,那时书家,画家,收藏家,全聚在那里。我虽然初入大学读书,但是每天大半光阴都是用在书画上,因为先父是嗜好书画的,他在北平做过三四十年事,故他认识的书画家收藏家也很多。那时,我有不少机会跟着他看过不少好书画,会见过不少老书画家。有时先父到一处去了,我自己便到江南苹夫人画室中谈天看画,她是个很风雅温柔的少妇,她的夫婿吴静庵是一个很有眼光的收藏家。在她画室中常会见到她的师傅陈师曾,陈半丁,由他们,我又认识姚茫父,齐白石,萧厔泉,金拱北,王梦白等,那时每隔多少时便开一次画会。说来奇怪,那时的画会,是毫无组织与目的的,可是每次到会的人,却非常踊跃。此后虽有不少稍具规模的画会,但是到的画家都很少,大多是一些初学绘画的学生。据我所知,民国十六年后,许多知名画家,大都不屑去赴有组织的画会了。1

1 对比

以民国十六年为界,交代之前与之后画会的不同,更能体现出作者记忆中的画会的可贵和当年画家们的绝妙风采。

那时的画会,大都是由当地几个收藏家,书家,画家折柬相邀,地点多是临时选择幽雅的园林与寺院举行。人数常是十余人,茶余酒后往往濡毫染纸,意兴好的,画多少幅,人亦不以为狂,没有兴趣作画,只管在林下泉边,品茗清谈,也没有人议论。《九秋图》是在我家邀请的一个画会写的,那天是我同南苹夫人作东道;虽然过去十几年了,这些画家有几个是墓木可以作柱了,但是我几时看到那天作的画,我会亲切地记起那几个可爱可敬的老画家,我很珍惜这个回忆,也很值得我记下来吧。2

2 倒叙

作者以《九秋图》为切入点,自然倒叙,引出作者所回忆的内容。其中,“珍惜”一词,令读者感受到作者写此文时的崇敬之情。

是一个冬天的假日,金橙色太阳殷勤地晒着画室的纸窗槅上,一片淡墨枯枝影子投在北平特有的银粉墙纸上,似乎是一幅李成的寒林图画在一张唐笺上一般幽雅。北窗玻璃擦得清澈如水,窗下一张大楠木书桌也擦得光洁如镜,墙角花架上摆了几盆初开的水仙,一盆朱砂梅,一盆玉兰,室中间炉火暖烘烘的烘出花香,烘着茶香,也烘托出两个年青主人等候艺术家的温厚心情。3

3 环境描写

这是一段十分优美的环境描写:巧妙的色彩搭配,造成视觉的清丽印象,令景色有了画一般的意境;干净的玻璃、桌子以及花、茶香无不彰显出古朴的艺术气息。这样富有艺术性的环境与画会的主题相合,凸显主人高雅的艺术品位。

这一天来的画家有陈师曾,陈半丁,姚茫父,王梦白,萧厔泉,齐白石,金拱北,周养庵,另外有一个美国女画家穆玛丽,她是卫色拉大师的弟子,油画,粉画,炭画都作,功夫很深,鉴赏东方艺术也很有点眼光,对东方画家很谦虚,她是我相识的画友。当我同南苹夫人忙着收拾画具的时候,齐白石忽然匆匆走了进来,操着湖南口音笑问:“是今天请我吗?我怕又弄错了日子。上次到她家去,以为是请我吃饭,谁知一个人都没有在家。问当差的,他也搞不清。”他老人家稀疏的胡须已经花白,一双小眼闪闪地发亮对着我们。看到房里的玉兰,他老人家便滔滔不绝地讲他湖南的花木,他是像所有湖南人一样特别爱他的故乡。4那一天不知为什么玉兰花撩动他的诗意,他谈要写一首玉兰诗送我。(这话他是未忘,过不多时,他写了一首玉兰诗送来,并另画一小幅画。)

4 语言、外貌描写

作者此处没有详尽描写,只抓住了齐白石操着湖南口音的一句话和他花白的胡须、闪亮的小眼睛,就将一个可爱的长者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可见,人物描写在精而不在多。

随后陈师曾及陈半丁两人来了,他两位是近五十岁的清癯有学者风度的人。师曾虽在日本留学甚久,却未染日本学生寒酸气。虽是士宦人家生长,父亲又是有名诗人陈散原,但是他的举止言谈都很谦和洒脱,毫无公子哥儿习气。陈半丁虽在前清肃亲王门下多时,却也未染满州人官场恶习。他们飘然进来,我同南苹招呼敬茶敬烟。5不知是半丁或师曾说:“这是头号铁观音呢!今天没有好画报答主人,先生也得打手心了。”

5 叙述

在描写陈师曾和陈半丁的时候,作者并未按照一般对人物的描写方法,而是先总述他们“清癯有学者风度”,为读者勾勒出他们的基本风采,之后又简介他们的出身,并以“飘然进来”的动作,加深读者对其风度的印象。

“好茶还得好壶呢,这个宜兴壶也够年纪了,就是不放茶叶也可以沏出茶来。”师曾把茶壶拿起啧啧称赏道。

“真的吗?这不是可以省掉茶叶了吗?”

不知谁说。

“他肚子里故事真多,”半丁指着师曾向我说,“叫他讲宜兴壶,他三天都说不完。你叫他讲那个乞丐与他的茶壶的故事,有意思……”

不一会儿王梦白摇摇摆摆的,嘴衔着纸烟走进来,他后面是姚茫父,圆圆的脸,一团笑意,同他一起走进的萧厔泉却是一张历尽沧桑非常严肃的脸。6(他们那时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纪)

6 白描

对王梦白刻画其姿态,对姚茫父刻画其笑意,对萧厔泉又刻画其沧桑和严肃,作者精练用笔,只寥寥数语便抓住三个人物的主要特色。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也要注意这种对不同人物的不同刻画。

“梦白,你这几天怎样又不到咸肉庄坐着哪!我打发人找了你几回都找不到,有几个德国人一定要我请你给他们画几只猪。”陈师曾问道。

“是哈大门的德国火腿铺子吧,叫他先送一打火腿来吃完再画。”王梦白说着慢吞吞把烟卷抖抖灰,很随便地坐下来。

“他老人家改地方了,他常到便宜坊坐着去了,你看他新近画了多少翎毛啊。”陈半丁说。

“你们都没有我清楚,哈哈,”姚茫父响着他特有的快活调子笑道,“这阵子他天天到梅老板店里坐着呢。”

梅老板三字在那时是很红的,他与猪肉鸡鸭连着说,是不伦不类的荒唐可笑,于是大家笑了一阵。

“新近梅兰芳跟他学画。”不知谁解释说。

“我看梅兰芳光学画画梅花、兰草也够了,何必巴巴的要学画什么牛羊,别把他自己沾染上猪肉味儿倒是不雅致。”

这话引得大家又笑起来,王梦白慢慢地把嘴里烟卷丢了笑道:“这样说来,老子只教他画花卉吧,他画画倒很有一点天分。”7

7 对话

在这几位画家的闲谈中,王梦白的行动轨迹渐渐明朗:他之前喜欢去咸肉庄,后来又常到便宜坊,最近一阵子又天天到梅老板店里,并在教梅老板画画。以对话的形式来一步步交代人物的一些信息,比单纯的描写显得更有意思。

午炮响过,金拱北也来了,他是一个面团团很富态绅士型的中年人,穿着比起这几位在座的画家考究匀称,这使我想到他秀整的画风。他进门便对我们说:

“真对不起,来晚了吧?正要动身家里来了几个客。”金拱北说的话,老挂点子洋味儿,我们那时觉得。

“总说到府上拜望,直到现在还未去过。”陈师曾说。

“下次就在我家聚会吧。”金拱北笑道。

“金先生的画室可讲究呢,你们没去过太可惜了。”似乎是陈半丁说。

“听说一张紫檀书桌至少值万儿八千的。”

“还有翡翠笔洗,玛瑙画碟,水晶压纸。”

“还有貂毛笔呢!”大家边说边笑,我怕金拱北难为情,幸而他还有幽默,他也笑说:“这样说,我这个金拱北该是金子打的了!”8

8 对话

作者很擅长以对话来塑造形象,在几位画家的调侃中,读者对金拱北的“富”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大家在笑声中入了座。因为没有生客,所以随便围着圆桌坐下来。吴静庵也来了,他虽不会画,但他替江南苹招呼客人很是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