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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1 / 2)

吾民族武功之盛,莫过于汉唐。然汉高祖困于平城,唐高祖亦尝称臣于突厥,汉世非此篇所论,独唐高祖起兵太原时,实称臣于突厥,而太宗又为此事谋主,后来史臣颇讳饰之,以至其事之本末不明显于后世。夫唐高祖太宗迫于当时情势不得已而出此,仅逾十二三年,竟灭突厥而臣之,大耻已雪,奇功遂成,又何讳饰之必要乎?兹略取旧记之关于此事者,疏通证明之,考兴亡之陈迹,求学术之新知,特为拈出此一重公案,愿与当世好学深思读史之有心人共参究之也。

旧唐书陆柒李靖传(参新唐书贰壹伍上突厥传贞观政要贰任贤篇大唐新语柒容恕篇。)云:

太宗初闻靖破颉利,大悦,谓侍臣曰:朕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高祖)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

寅恪案,太宗所谓国家草创,即指隋末高祖起兵太原之时,当此时,中国与突厥之关系为何如乎?试观通典壹玖柒边防典突厥条上(参新唐书贰壹伍上突厥传唐会要玖肆北突厥条。)云:

及隋末乱离,中国人归之者甚众,又更强盛,势凌中夏,迎萧皇后,置于定襄,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之徒,虽僭尊号,俱北面称臣,东自契丹,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之,控弦百万,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也。大唐起义太原,刘文静聘其国,引以为援。

则知隋末中国北方群雄几皆称臣于突厥,为其附庸,唐高祖起兵太原,亦为中国北方群雄之一,岂能于此独为例外?故突厥在当时实为东亚之霸主,史谓「戎狄之盛,近代未有」。诚非虚语,请更引史传以证释之。

旧唐书伍伍刘武周传(参新唐书捌陆刘武周传。)略云:

突厥立武周为定杨可汗,遗以狼头纛,因僭称皇帝,建元为天兴。

资治通鉴壹捌叁隋纪柒略云:

恭帝义宁元年(即炀帝大业十三年),突厥立[刘]武周为定杨可汗,遗以狼头纛。武周即皇帝位,改元天兴。

通鉴考异云:

新旧唐书武周皆无国号,惟创业起居注云,国号定杨。

通鉴此条胡注云:

言将使之定杨州也。

大唐创业起居注上云:

大业十三年二月己丑,马邑军人刘武周杀太守王仁恭,据其郡而自称天子,国号定杨。武周窃知炀帝于楼烦筑宫厌当时之意,故称天子,规而应之。

寅恪案,胡氏释定杨为定杨州,杨扬虽古通用,然杨为隋之国姓,似以定杨隋为释较胡说之迂远为胜,至创业起居注以「国号定杨」为言者,盖突厥锡封刘武周为定杨可汗,温大雅于此颇有所讳,故以「国号定杨」为言,司马君实不解此意,而疑两唐书与创业起居注异,其实武周之所谓国号即其所受突厥之封号也。

新唐书捌柒梁师都传(参旧唐书伍陆梁师都传。)略云:

自为梁国,僭皇帝位,建元永隆,始毕可汗遗以狼头纛,号大度毗伽可汗解事天子。

寅恪案,突厥语「大度」为「事」,「毗伽」为「解」,突厥语大度毗伽可汗即汉语解事天子也。

新唐书玖贰李子和传云:

北事突厥,纳弟为质,始毕可汗册子和为平杨天子,不敢当,乃更署为屋利设。

资治通鉴壹捌叁隋纪柒略云:

恭帝义宁元年三月,始毕以刘武周为定杨天子,梁师都为解事天子,子和为平杨天子,子和固辞不敢当,乃更以为屋利设。

胡注云:

平杨犹定杨也。

寅恪案,胡氏之意,平杨为平杨州,似不如以平杨隋为释较胜也。

资治通鉴壹捌捌唐纪肆略云:

武德三年七月骠骑大将军可朱浑定远告并州总管李仲文与突厥通谋,欲俟洛阳兵交,引胡骑直入长安,甲戌,命皇太子镇蒲反以备之,四年二月,并州安抚使唐俭密奏真乡公李仲文与妖僧志觉有谋反语,又娶陶氏之女,以应桃李之谣,谄事可汗,甚得其意,可汗许立为南面可汗,及在并州,赃贿狼藉,上命裴寂陈叔达萧瑀杂鞫之,乙巳,仲文伏诛。

寅恪案,综合前引史料观之,则受突厥之可汗封号者,亦受其狼头纛,其有记受突厥封号,而未及狼头纛者,盖史臣略而不载耳。故突厥之狼头纛犹中国之印绶,乃爵位之标帜,受封号者,必亦受此物,所以表示其属于突厥之系统,服从称臣之义也。据通典壹玖柒边防典突厥传上(参隋书捌肆突厥传北史玖玖突厥传等。)略云:

旗纛之上,施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夏言狼也,盖本狼生,志不忘旧。

可知狼为突厥民族之图腾。隋末北方群雄,既受突厥之狼头纛,则突厥亦以属部视之矣,哀哉。

纪载唐高祖太宗起兵太原之事,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一书,为最重要之史料,世所共知。其述当时与突厥之关系,最为微妙,深堪玩味,如改旗帜一事,辞费文繁,或者以为史家铺陈开国祥瑞之惯例,则不达温氏曲为唐讳之苦心。又称臣突厥之主谋,实为太宗,实可据其述兴国寺兵胁迫高祖服从突厥一事得以推知。兹不避繁冗之嫌,颇详录温氏之书与此二事有关者推论之如下:

裴寂等乃因太子秦王等入启,请依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故事,废皇帝而立代王,兴义兵以檄郡县,改旗帜以示突厥,师出有名,以辑夷夏。于是遣使以众议驰报突厥,始毕依旨,即遣其柱国康鞘利级失热寒特勤达官等送马千疋来太原交市,仍许遣兵送帝往西京,多少惟命。康鞘利将至,军司以兵起甲子之日,又符谶尚白,请建武王所执白旗以示突厥。帝曰,诛纣之旗牧野临时所仗,未入西郊,无容预执,宜兼以绛杂半续之。诸军矟旛皆放此,营壁城垒幡旗四合,赤白相映若花园。开皇初太原童谣云,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东海。常亦云白衣天子,故隋主恒服白衣,每向江都,拟于东海。又有桃李子歌曰,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案李为国姓,桃当作陶,若言陶唐也,配李而言,故云桃花园,宛转属旌幡。汾晋老幼讴歌在耳,忽覩灵騐,不胜懽跃。

寅恪案,唐高祖之起兵太原,即叛隋自立,别树一不同之旗帜以表示独立,其事本不足怪,但太宗等必欲改白旗以示突厥,则殊有可疑。据大唐创业起居注下载裴寂等所奏神人太原慧化尼歌谣诗谶有云:

童子木上悬白旛,胡兵纷纷满前后。

是胡兵即突厥兵,而其旗帜,为白色之明证。此歌谣之意,谓李唐树突厥之白旗,而突厥兵从之,盖李唐初起兵时之旗为绛白相杂,不得止言白旛也。所可笑者,开皇初太原童谣本作白衣天子出东海,太宗等乃强改白衣为白旗,可谓巧于傅会者矣。夫歌谣符谶,自可临时因事伪造,但不如因袭旧有之作稍事改换,更易取信于人,如后来玄宗时佞臣之改作得宝歌,即是显着之例(见旧唐书壹佰伍韦坚传)。岂所谓效法祖宗,师其故智者耶?唐高祖之不肯竟改白旗而用调停之法兼以绛杂半续之者,盖欲表示一部分之独立而不纯服从突厥之意。据隋书壹高祖纪云:

[开皇元年]六月癸未,诏以初受天命,赤雀降祥,五德相生,赤为火色。其郊及社庙,依服冕之仪,而朝会之服,旗帜牺牲,尽令尚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