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安石罢相(2 / 2)

王安国答道:“和这不听劝的人在一处,吃饭也没味道。”

听四叔责备父亲,王雱忙说:“父亲虽不听劝,毕竟是个好人。”

王安礼冷笑道:“好酒装在脏坛里也酸,好人和坏人结交也毁,你父亲现在专与小人结交,我看好也有限!”

王安国、王安礼一唱一和,王雱也在边上帮腔,话里分明在指吕惠卿。王安石气得满脸通红,好歹念在手足情分,忍了这口气,只装没听见。对吕惠卿说:“朝堂上那帮守旧的老臣时时破坏变法,陛下心意动摇,暂停青苗、市易诸法,这都是我办事不力,有负陛下所托。如今我已求退,不日就要辞朝,以后朝廷变法大业就委托你来办了。”

吕惠卿忙说:“变法是本朝第一要事,也是千秋万代的功德,大人为了变法被那些旧臣陷害,然而陛下圣明,不会久被蒙蔽,早晚能够醒悟,到时不但变法能够继续下去,大人也必重新回朝主政。如今大人先避一避风头,朝廷这帮迂腐旧臣有我对付他们,变法大事必不至于停顿。”

吕惠卿说的正是王安石要听的话,不由得连连点头:“有你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话音刚落,忽听外边传来笛声,仿佛就在隔壁。

王安石和吕惠卿商量大事,隔壁却有人吹笛子,内中无非三个意思:一是你在这里说,我在那里听;二是你说的话我不愿听;三是不但不愿听,且不想让你说……

王雱遇事有主意,有胆量。也因为这个主意,这个胆量,王雱做起事来常常无所顾忌。今天他这是要当着父亲的面儿给吕惠卿一点颜色,让他下不来台。

王安石当然知道是儿子在闹鬼,起先还不理他,仍与吕惠卿说话。哪知笛声不停,越吹越响,王安石越听越气,忍不住冲外头吼道:“放此郑声可乎!”

哪知王雱在门外毫不客气顶了一句:“远此佞人可乎!”

孔子说过:“放郑声,远佞人。郑声**,佞人殆。”意思是说郑国音乐是靡靡之音,应该放弃不用;奸佞小人久必害人,一定要疏远。现在王安石拿孔子的话训斥儿子,王雱竟毫不客气当面顶撞老子,话里说的“佞人”分明是指吕惠卿。王安石又羞又气,顿时跳了起来,一脚踹开门冲出去,狠狠地骂道:“小畜生要反天了!”低头四下乱找,要抄家伙揍人。

见父亲真急了,王雱把笛子一扔,抱头鼠蹿而去。

与吕惠卿商定大事以后,王安石又上札子请求外放。

到这时“三辞三留”的戏已经作足,神宗就把王安石叫到御内东门小殿,流着泪问他:“宰相去后何人可以主政?”

王安石坦然答道:“韩绛忠敬沉稳,吕惠卿干练多谋,可以为辅臣。”

王安石的举荐都在神宗意料之中。待宰相退下,立刻把吕惠卿叫进御内东门小殿。当面问他:“朕在位这几年一直任用王介甫主持变法,如今宰相身体有恙不能再担重任,不知宰相去后新法该如何施行,朕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神宗皇帝治臣子惯用权术。今天他对吕惠卿使的这一招就是韩非子“驭臣七术”中的“倒言反事”。明明逐了王安石,却假装恋恋不舍;明明要用吕惠卿,偏对他不假辞色,似乎并不信任这个吕某人。

听了神宗这些话吕惠卿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皇帝已经听从了王安石的举荐,正准备用他辅政,这是一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怕的是,神宗皇帝既然不用王安石,对“三司系”的信任自然大不如前。现在皇帝正用言语试探,答得好才能过关,若一句话说不对,恐怕从此便与宰相之位无缘。

政治有时候就像一场赌博,尤其这种决定成败的关键时刻就像在赌台上押宝一样,身家性命一下子投进去,押对了大赚一笔,押错了赔个精光。吕惠卿紧张得浑身微微发抖,脑子里发疯一样拼命打着小算盘,把利害得失盘算了三四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王安石担任宰相这几年 “三司条例司”出身的官员权倾朝野,王安石走后“三司系”成了皇帝的眼中钉,必须立刻解散。至于“变法”,这是皇帝亲手搞起来的东西,当然要推行下去。但不合适的法条要停止,黑锅要让王安石背……

吕惠卿以为自己考虑了很久,其实动念只在须臾之间。很快就抬起头来:“自从朝廷推行新法以来,臣一直参与制订法规,所见者多,所思亦多。既然陛下动问,臣斗胆进一言:新法虽好,可惜推行太快,运作时难免有不当之处。其中《青苗法》本是一心护民的,想不到地方官为了政绩强行向百姓摊派‘青苗钱’,民间多有怨言;近来推行的《市易法》似也有‘太急’之嫌,臣斗胆请陛下停青苗、市易二法,待中书省、司农寺重新审定,举其利,革其弊,再继续施行也不迟。”

吕惠卿是“三司系”头号骨干,《市易法》的推行和他关系极大,想不到此人颇有胆量,居然在这个时候公然提请暂停《市易法》,神宗皇帝冷着脸问了一句:“卿不久前刚与曾布一同查问‘市易务’敛财之事,上奏力保吕嘉问,弹劾曾布,如今怎么要停《市易法》?”

听了皇帝的质问,吕惠卿还以为自己这一宝竟押错了!吓得魂不附体。好在临危不乱,急忙把牙一咬向上奏道:“曾布弹劾 ‘市易务’,臣参与查证,发现这些指责都不属实。但 ‘市易务’没有问题,并不能说明《市易法》本身没有问题。因为‘市易务’是个衙门,《市易法》是个法条,法条本身有问题,衙门依此办理,就算不出差错,结果也会害民。所以臣查问‘市易务’时认为吕嘉问无罪,今天却向陛下陈请暂停《市易法》,这是两回事。”

吕惠卿的回答十分完善,言辞不卑不亢,神宗皇帝听了暗暗点头。

其实吕惠卿刚才那一宝押对了,神宗皇帝早就决定拆散“三司系”。

神宗皇帝权欲很重,自从做了皇帝,为了揽权,他用尽了种种手段。到今天,宰相之权已架空,御史和谏院已被封了口,王安石也被赶下台,唯一让神宗不放心的就是王安石留下的这个“三司系”。这次王安石举荐吕惠卿接掌政事,若吕惠卿仍然一如既往追随王安石,皇帝赶走王安石又有什么意思?所以吕惠卿必须先在皇帝面前表个态,彻底割断与王安石之间的关系。现在吕惠卿请求暂停《市易法》,正是向皇帝表态:从这一刻起,吕惠卿已经与王安石划清界限,不再追随这个过气背时的“拗相公”了。

至于神宗那句声色俱厉的质问,其实不得不问,也趁机试探一下吕惠卿是否忠心。想不到吕惠卿把问题回答得如此圆满,不但遂了皇帝的心意,而且证明吕某人脱离“三司系”其实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利益,并无私心杂念。神宗皇帝心里暗笑,也就做足了架势,抬起头看着殿顶的梁柱,好半天才说:“言之有理。”

听了这四个字,吕惠卿知道自己这一注赌赢了,宰相之位到手了!拼命稳住神儿,做出一副稳重恭敬的姿态,其实那一脸得意之色早被精明透顶的神宗皇帝看在眼里了。

神宗皇帝身上有一对矛盾:一方面他精于权术,在位几年把天下人算计了个遍;另一方面神宗又是个有志向的皇帝,心里敬重正人君子。所以对王安石神宗有时候嫌他太正直,害得皇帝无法弄权,可多数时候神宗佩服王安石的正直,即使逐了王安石,在心里仍把王安石当成一位可敬的师长。

可眼前的吕惠卿却是一副小人嘴脸,神宗迫于时势不得不用他,却从心里瞧不起他。

好在用吕惠卿执政只是个过渡,将来神宗治理江山,真正要用的宰相是司马光、吕公著这些旧臣。至于吕惠卿,只要现在他能按皇帝的意思把事情办好就行。

于是神宗温言询问道:“暂停《市易法》要慎重,朕该从何入手呢?”

这是神宗皇帝第一次向吕惠卿问政,吕惠卿已经摸透了神宗的底牌,忙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市易法》暂停施行必须有个说头儿,臣以为‘市易务’成立至今时间也不短了,虽然没有贪污敛财之事,可收效也不如早先的设想,足见吕嘉问办事不力,陛下可以先撤销‘市易务’,把吕嘉问贬官外放,‘市易务’取消了,《市易法》自然就停了。” 见皇帝一言不发,知道这是默许了,忙又奏道:“‘市易务’虽然撤销,但其本身运作并无错失,早前曾布弹劾吕嘉问所言皆不实,臣以为曾布也应一起外放,免得那些守旧老臣借撤销‘市易务’的机会诽谤朝廷。”

吕惠卿要贬曾布,所用的理由堂而皇之,似乎是为了皇帝着想。其实曾布早已和吕惠卿成了政敌,吕惠卿借这机会打击曾布是给他自己拔 “眼中钉”。同时也是在讨皇帝的好儿。

由王安石一手创立的“三司系”大概分为四层,高居顶层的是王安石,仅次于他的是韩绛、吕惠卿、章惇、曾布、吕嘉问这几个红人,再次之则是蔡确、张璪、李定等人,剩下的就是一群小鱼小虾,做些杂事,等着提拔。现在王安石倒了,另一位宰相韩绛不但不帮忙,还拿弟弟韩维与王安石的争执做幌子,悄悄与王安石划清了界线。吕惠卿又在皇帝面前一口咬住吕嘉问、曾布两个人,这两人一倒,“三司系”就从上层被打散了,吕惠卿、韩绛这两个被王安石推荐的主政之人都和王安石撇清了关系。

至于弹劾吕嘉问的曾布和被曾布弹劾的吕嘉问居然同时落马,在天下人看来是不是很奇怪?神宗皇帝并不在乎,吕惠卿也不在乎。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神宗皇帝终于罢去王安石宰相一职,以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出知江宁府。翰林学士吕惠卿拜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与宰相韩绛一起主持政事。

与此同时,神宗下诏,暂停青苗、市易诸法,三司使曾布以查办“市易务”所奏不实,外放为饶州知府;提举市易务吕嘉问因行事多有过错,罢职外放为常州知府。

王安石递进札子请求外放的时候,很多人心里偷着高兴。可王安石真的罢相了,实行六年的变法真的停止了,朝野上下却是一片惊愕,就连以前对王安石厌恶至极、诽谤至深的旧臣们也没有欢呼雀跃,所有人脑子里都在想同一件事:盼望了这么多年的“变法”就这么完结了?没了王安石,没了变法,大宋朝廷又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