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为密州除四害(1 / 2)

几个月前苏轼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一夜之间忽然飞来亿万蝗虫,把杭州附近祸害得不轻。当时就有人说:这蝗虫不是两浙所出,而是从外头飞过来的。至于究竟从何处飞来?倒说不清。其实这场席卷两浙、扫**杭州的蝗灾正是从京东、河北两路而来。而苏轼任职的密州府正是这场蝗旱巨灾的发源地之一。

密州属京东东路,府治在今天山东诸城,这里处潍河上游,东南临海,春秋战国时是齐国故地,汉朝设置东武县,沿海之地风大水缺,土地不算肥沃,庄稼长得差,又赶上一连多年大旱,密州一府整个毁了。

苏轼到任密州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大风呼啸,寒气沁人,一家子坐着骡车从徐州、沂州往密州来,越往东走灾情越重,地方越穷。等进入莒县,已是密州地界,放眼望去,四野焦黄,农田阡陌间竟是寸草不生,所经村镇穷苦不堪,有些地方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好在车上还有些干粮,几个人凑合嚼用。这天正在荒野里行进,忽听远处人声嘈杂,苏轼下了车走到一个土台子上往远处看,只见无数百姓在道路和农田之间排成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龙,正在地上挖掘,看样子似乎是在整治沟渠。

自到密州以来,满眼看见都是一派荒凉,似乎千里之地全被抛荒了,景象叫人恐惧。现在忽然看见有人“修渠”,苏学士赶紧飞跑过来,到近前才看出,这些百姓并不是修渠的,而是三人一组在地上挖坑,这些坑穴有长有圆,有些已经挖了半人深,路边扔着无数的草袋子、草捆子,眼看坑挖得够深了,农夫们就把这些草捆扔到坑里,立刻填土掩埋。一个坑埋实了,又在边上挖掘起来。苏轼看得摸不着头脑,忙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乡民面有菜色,双眼茫然,抬头把苏轼看了半天才说:“治蚂蚱。”

农夫说的是当地土话,苏轼没听懂,俯下身一使劲把草捆扒开个口儿,这一看真吓了一跳,原来草捆子里面竟是满满一包蝗虫!大半已死,有些还有一口活气儿,双腿一弹一蹬的,转眼功夫已经有几只爬到地上,那农夫看见了,走过来咬着牙一脚一个,把爬出来的蝗虫都踩得稀烂。

乡民对蝗虫实在恨之入骨,看着他那一脸凶相连苏轼都觉得胆寒,不由自主退开两步,抬眼望去,掩埋蝗虫的农民足有百多人,地上的草包草捆大概有一两千个。再往前看,远处还有几群人也在做同样的事,若这些草捆里头全都塞满了蝗虫,光这一片地方处置的蝗虫恐怕得有上千斛之多。

苏轼离开杭州的时候那里也闹过一场蝗灾,当时新城、于潜、临安三县捕蝗上报的总数是一千七百斛,整个杭州府捕蝗总数也不过四千斛左右。可刚进密州府,就这么一个县下属的一个村镇,捕杀的蝗虫就有千斛之多,如此算起来,密州蝗灾竟是杭州的十倍以上!

苏轼正在惊愕,却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矮胖子背着手儿走过来,身上穿着与众不同,大概是个保长之类,苏轼忙上前问他:“你是这里的保长吗?”

那人把苏轼看了两眼,点头说:“对。”

“你们这里灾情如何,田里还剩多少粮食?农户家中还有余粮吗?”

保长翻起眼皮看了看苏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俺这里没灾,好着呢。”

一听这话苏轼糊涂了:“这么多蝗虫,怎么没灾?”

保长扬起脸来哈哈一笑:“蝗虫不算灾!这虫子是给俺地里除草来的。”

山东汉子豪气十足,反正闹了这么大的灾荒,哭着也是饿死,笑着也是饿死,干脆拿饿死人的大灾当笑话说了。可苏轼是刚到任的父母官,见到如此灾情已经慌了手脚,听保长说这屁话顿时火冒三丈:“蝗灾如此严重,百姓们都快饿死了,你当保长的怎么不说人话!”

苏轼一声大吼倒把保长吓了一跳,再一看,此人相貌儒雅衣服齐整,风度气派与众不同,身后还跟着两辆骡车,随行的能有六七个人,大概是个当官的,忙收起玩笑对苏轼拱手:“敢问这位老爷从何而来?”

苏轼对这个没心肝的保长厌恶至极,见这混帐东西忽然变出一副谦恭的嘴脸,心里更怒,也不说自己是新到任的知府,只恶声恶气地说:“乡下有你这样的保长,百姓们哪还有活路?我看你这个保长也不用干了。”

保长知道自己刚才那个玩笑开过头,惹人嫌了,忙笑着说:“我是个粗人,大人别跟我一般见识。”指着荒凉一片的田野对苏轼说,“今年这场蝗灾实在厉害,地里减产足有八成。老百姓捕打的蚂蚱不到总数十分之一,就地深埋只是个不得已的办法,治不了根。老话儿说‘旱蝗相因’,越是大旱越闹蚂蚱。今年旱成这样,只怕明年蚂蚱更凶,乡下人没法子,只能把所有庄稼一把火烧了,大人看这赤地千里,都是我们自己放火烧的,为的就是把那些钻在土里的蚂蚱仔儿烧死,明年灾害能轻些。”

到这时苏轼也看出保长不是坏人,就说:“我刚到密州,你们乡下有什么疾苦,都跟我说说。”拉着保长在田垄上坐了。

那保长又把苏轼上下看了几眼,虽不知此人是知府,却也认定这是个好人,就缓缓说道:“俺密州有四害,蚂蚱,强盗,青苗,盐税。咱这地方离海近,常年有大风,地气干燥,加上没有像样的大河,老天爷不赏脸,说旱就旱,一旱就闹蚂蚱,这东西一起来老百姓就别想活命了。因为人穷,饿极了就要杀人放火,尤其这三四年都是大旱,常山、马耳山里强盗成群,时常杀人害命,把人祸害得没办法。”

蝗旱之灾最难根治,在这上头苏轼也没什么好办法。但盗贼似乎能治。苏轼问保长:“地方上不是有保甲乡兵吗?难道治不了贼。”

保长摇摇头:“保甲这东西有了比没有强,可俺这里出的不是小偷小摸,都是杀人越货的亡命徒!保甲乡兵勉强能保一村平安,遇上结伙成帮的贼寇,乡兵就不顶事了。”

“如此强贼官府不管?”

保长微微摇头:“拼命的狠贼连官兵都怕……”

苏轼当官已有十多年,可真正呆过的只有凤翔、杭州两府。凤翔民风淳朴,百姓敦厚,地力肥沃,尚能养民;杭州富甲一方,人文荟萃之地,盗贼之患无从谈起。如今到了密州才知道地方如此穷苦,盗贼如此凶狠,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半晌又问:“你说盐税也是一害?”

保长点点头:“俺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听说中原好些地方盐都是国家专卖的。俺密州穷,地里打不了多少粮食,仗着离海近,百姓们煮盐贩盐为生。皇上也圣明,没把密州的盐列为官卖,允许百姓任意贩卖,多少人就指着往各地贩盐养家糊口。哪知这几年盐税年年看涨,以前贩盐在两百斤以下不收税,现在已经不论这个,见了盐就收税,大盐商也许还顶得住,推车贩卖的百姓一车盐通共才赚几贯钱,把税一交,全净手儿了,结果把盐贩子生生逼成了贼。我又听人说,朝廷已经有了章程,要把密州的盐全部收归‘市易务’由国家专贩,不许百姓卖盐了,要真这么一搞,马上就有十万盐贩子要去做强盗,可不得了!”

《市易法》是个与民争利的恶法,这一点苏轼早就知道。现在眼看《市易法》的破坏已深入乡里,一时无法可想,只能叹一口气。半天又问:“你们这里也放‘青苗钱’?”

保长也重重地叹一口气:“放!从熙宁三年到现在年年都放,年年收不回来,抓人打人,简直闹翻天了。”

“听说朝廷决定罢除‘青苗钱’,以前放的贷也都不取利息,只收本钱,你们不知道吗?”

这是苏轼在朋友那里听来的消息,虽然此事在朝廷已成定论,毕竟下头还没有推开,苏轼急着把话说给保长听,可见此公全无城府。好在保长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连眼前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听对方说“青苗钱不再发放,旧贷不收利息只取本钱”根本不信,淡淡一笑:“要真是这样就好咧。”

在密州门口儿和这保长一席长谈,苏学士对自己要治理的这个穷地方多少有了些认识。又走了两天,一行人终于到了密州府城。密州通判刘庭式、主簿余成、户曹梅公济以及赵成伯、杜孝锡、晁尧民等官吏都到城外来迎,众星捧月一般把苏轼迎到府衙坐定。寒暄数语,苏轼立刻问道:“密州新遭蝗灾,如今情形如何?”

判官刘庭式忙说:“不瞒太尊,密州今年所遇蝗灾实在猛恶,蚂蚱数以万亿铺天盖地而来,庄稼几乎绝收,农户望天而哭,实在无法抗灾。从目前各县报上的数字看,共计捕杀蝗虫三万三千余斛……这还只是报上来的,其他无数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