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苏辙即将离京来向兄长拜别的时候,苏轼才意识到朝局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到这一年苏学士考取功名已经整十载,经历三朝皇帝,几次考试都以超等擢拔,文章才气天下知名,可他的官运不佳,至今还是个不上不下的殿中丞直史馆。
苏子瞻把官儿做成这样也不能怨他,中进士后为母守丧错过一次机会,制科大考成功以后到凤翔三年,本来能得重用,却被韩琦坏了好事。苏学士有骨气,又考了个“超等”,升了殿中丞直史馆,正赶上父亲去世,为父守丧又把仕途误了。再回京城,英宗已崩,神宗一心变法,任用的都是王安石、司马光这些实干家,以诗文策论著称的苏轼在皇帝眼里排不上号儿了。
其实苏轼回京的时候正赶上朝廷开始变法,这是个博取重用的好机会,早年的朋友张璪、章惇都升了上去,连弟弟苏辙也抓住机会上奏一本,立刻得到神宗皇帝赏识,被送进三司条例司当了检详官,偏偏苏轼稀里糊涂,对朝廷的事没发表任何见解,皇帝也没注意到他。
苏轼混得这么糊涂,是因为这位夫子成天泡在蜜罐子里,上进心大不如前了。
苏轼的第一位夫人王弗是个典型的“贤内助”,有这位夫人陪伴,时时给他出主意,催着他上进,苏学士大概能当十年太平宰相。可他这位续弦的新夫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和表姐王弗不同,二十七娘对苏轼在仕途中的进步没有任何要求,甚至觉得丈夫当一个闲差,整天晚去早归游手好闲最好不过,因为只有这样苏学士才能把一颗心都留在家里,放在夫人身上,而二十七娘想要的只是丈夫在她身边的时间越多越好。
二十七娘从小就崇拜苏轼,崇拜了整整一辈子!苏学士随便写一幅字,画一张画,作一首诗,二十七娘都当成宝贝一样收拾起来,而且天真地认定这些诗画佳品一多半是丈夫为她而作的。
事实也真是如此。
在迎娶二十七娘之前,苏轼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喜欢一个女子。他喜欢热闹,二十七娘就热闹得恰到好处,他喜欢天真,二十七娘就天真得像个孩子,他喜欢温顺,二十七娘就对他言听计从,不但从无争执,甚而觉得苏学士想出的点子说出的话全都高明至极,以至于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二十七娘就没了思想,没了主意,非得丈夫回来一句句告诉她,这才能做事了。
就是这么一个未解世事的“孩子”让苏学士暂时忘了朝廷,忘了职位,忘了志向,浑浑噩噩快快活活过了一年多,直到弟弟苏辙过府告辞,说他已被王安石逐出三司条例司,外放为河南府留守推官,苏轼才从家庭的美梦中醒过来,重新审视这个正在变法的朝廷,仔细研究刚刚推出的《青苗法》。
说句公道话,《青苗法》不但初衷甚好,而且立论先进,先惠民、后富国,设计得非常合理。
可惜“宋神宗熙宁变法”的初衷不是“惠民富国”,而是为国敛财!于是《青苗法》推出之际官员们首先考虑的不是“利农”而是“利息”。想多得利息,官府就必须尽量多放贷款,可乡下很多穷人连二分息也还不起,这些人宁可没钱种地误了农时也不敢借官府的“青苗钱”。地方官府就来硬的!春耕之际强行把钱“贷”给农民,到了秋收就来索取本息,那些运气好的农夫耕作一年有些收获,勉强归还本息,运气不好的碰上个天灾,顿时傻了眼。
——虽然《青苗法》规定歉收的年景农民可以暂时不还本息,待明年收成增加再还,可天灾一来就不是一府一县的事,大笔派发的“青苗”贷款收不回来,县令如何面对知府?知府如何面对转运使?各地转运使又如何向京城的户部、盐铁、度支三司衙门交待?于是地方官把牙一咬:天灾归天灾,贷款归贷款,青苗钱本息照收,一文钱都不能少!
偏偏熙宁二年真就是个灾年,天下大旱,有些地方还闹蝗虫,那些还不起“青苗钱”的农民顿时成了官府眼里的“罪人”,为了拿回贷款,地方官对农民毫不顾恤,捆打问罪,强行逼索,一时间哭嚎遍野怨声载道。
百姓的哭骂埋怨惊天动地,可神宗皇帝高居九重之上,宫墙百丈隔绝内外,根本听不见子民的哭声。王安石对于《青苗法》实施以来的诸多问题已有察觉,然而这位刚毅执拗的王介甫认为变法是国家大计,岂能水波不兴?反对在所难免,主政之人绝不能因噎废食!于是对朝廷报喜不报忧,一切反对意见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压制下去了。
变法之初神宗皇帝设置的两宰相、三参政中,现在富弼已经外放亳州;曾公亮以前就不多说话,如今更不说话;唐介不久前病故了;另一位参知政事赵抃也对变法不满,可惜三司条例司人多势众,赵抃独力难支,加上有口吃的毛病,结结巴巴得,辩不过王安石、吕惠卿。政事堂上只剩参知政事王安石一人在唱独角戏。
朝廷是这么个局面,三司条例司又是法度之外新设立的衙门,政令的制订和推行全由三司条例司几个掌权人关起门来商议,直接奏达天听,底下的臣子干着急插不上手,没办法,苏学士只得跑到政事堂来见宰相曾公亮,请求曾公亮在皇帝面前进言,停止推行《青苗法》。
听了苏学士的意见,老宰相的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半天说了句:“如今皇帝专信王安石,全力推行新法,天子与执政一心一德,如同一人,天意如此,咱们这些臣子能说什么?”
曾公亮对苏轼说的是一句难得的大实话。这位老宰相对《青苗法》的执行也不满意,可“点头不倒翁”能办什么事?把话说到如此程度已经不容易了。
在曾公亮而言,这句实话说得不易。可在苏子瞻听来,宰相分明是无所作为!只得拱拱手,黑着一张脸转头走开了。
苏学士性子直,脾气急,在老宰相面前也敢黑起一张脸来。可曾公亮三世老臣,真有个能撑船的肚量,丝毫不怪苏轼,反而觉得这个苏子瞻颇有意思,对他留了心。
没过两天,神宗皇帝把曾公亮叫进小殿,和颜悦色地问:“如今朝廷变法正在用人之际,相公人事精熟,可否举荐几位能臣替朕分忧?”
早在神宗把苏辙逐出三司条例司的时候曾公亮就料定皇帝有此一问,立刻奏道:“本朝力行文治,朝中能臣极多,像苏轼、曾巩、孙觉、孙洙、刘恕等人颇有才学,年富力强,都是可用之材。”
曾公亮向皇帝举荐的都是朝廷中第一流的才子,神宗皇帝年轻,对朝廷人事远不如曾公亮熟悉,凝视想了片刻,忽然问:“苏轼就是苏辙的兄长吗?”
曾公亮忙说:“陛下说得没错。苏轼与苏辙同为仁宗嘉祐二年进士,苏轼还得了榜眼,后来仁宗皇帝开‘直言极谏科’取士,苏轼以三等拔擢,苏辙为四等,都以敢谏著称。说到文章风骨,苏轼还在苏辙之上。”
曾公亮说得句句是实情,他的意思是把苏轼送进三司条例司,代替早前被贬的苏辙。
苏辙是个缺乏资历的年轻官员,把他贬出京师不难。但三司条例司少了苏辙,剩下的办事官员全是王安石的亲信,神宗皇帝不放心。苏轼是苏辙的兄长,两人都以敢谏著称,用这个人代替苏辙监视三司条例司应该不错。
拿定了主意,神宗就把王安石找来,问他:“苏辙去后三司条例司缺少检详官,朕觉得苏轼为人方正,才学还在苏辙之上,可否以兄代弟,让苏轼担任三司检详官?”
天下人都知道“唐宋八大家”,苏家父子三人和王安石都在其列。然而苏家兄弟和王安石写文章的风格不一样,对政事的见解也不同,所以王安石一向不喜欢苏家两兄弟。如果非要在两人中选一人,王安石勉强看得上苏辙,实在瞧不上苏轼。现在苏辙刚走,皇帝竟想让苏轼进来,王安石哪肯答应,立刻奏道:“苏轼的文章模仿战国策士,空洞无物,夸夸其谈,只会批评时政,若论办事能力,最多做个府判官,这样的人不适合进入三司条例司。”
王安石是个大才,他说苏轼“只会批评时政,办事能力不强”是对的。至于 “只配做个府判官”,这个判断也不是全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