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直爽的人,爱说爽直的话。诸位朋友要我发表我对于基督教教会教育的前途的观察,我已经指出了传教事业今日遇着的三座难关,指出了教会教育今日不能忽略的三个新起的境地,我这个门外汉,至多只能诊察,却实在不配开药方。
药方是要请诸位自己开的。
但是我承诸位的好意,不敢不把话说完。我要提出两个疑问,作我今天谈话的结尾。这只是疑问,不是断语;只是一篇谈话的收尾,不是一个问题的结论。
第一,教会教育能不能集中一切财力人力来办极少数真正超等出色的学校,而不去办那许多中等下等的学校?
第二,教会学校能不能抛弃传教而专办教育?当前年布尔登博士(Dr.Burton)等来中国调查教会教育的时候,他曾问我有甚么意见。我指着北京协和医院对他说,“这是教会教育家应当效法的。
罗氏医社不到各地去设立无数小医院,却集中一切财力人力,在这里开一个设备最完,规模最大的医院。将来中国的医学教育无论怎样发达,这个医院是打不倒的,总站得住的。教会教育何不也集中一切财力人力来办极少数的真正好学校呢?把最好的给我们,他才站得住。把三等四等的给我们,我们将来一定会不要的”。
我现把这番话拿来请教诸位。现在教会办的大学(College)已是不少的了;中学以下更不用说了。在今日国立公立学校办的不好的时候,这些教会学校固然可以侥幸存在。但从教育原则上观察,从根本上观察,这样势分力薄的政策是不经济的,是错误的。将来三等四等的学堂,谁不会办?何必劳诸位跑几万里路来替我们办呢?
如果诸位真有意要在中国办教育,我们很想看看基督教徒的好意能够办到一个怎样完备的学校。
我们很希望教会能联合他们的财力人力,集中一两个地方,办一两个真正出色的学校,教将来的人看了都赞叹道,“这才不愧是基督教徒的好意的表现”!
为什么我要发第二个疑问呢?耶稣说的好:你不能同时伏侍上帝又伏侍财神。我们讲教育的人也要说:你不能同时伏侍教育又伏侍宗教。在今日民族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潮流之中,以传教为目的的学校更不容易站得住。
我也知道,劝教会学校抛弃传教的目的,比劝张作霖、吴佩孚裁兵还要难的多。但我有两层理由,不能不说。
(1)利用儿童不能自己思想的时期,强迫他做宗教的仪式,劝诱他信仰某种信条,那是不道德的行为。右手执剑,左手拿《哥兰经》(The Koran),是你们不赞成的。右手拿面包,左手拿《马太福音》,那是救世军的行为,是萧伯纳(Bernard Shaw)所讥笑的。但是右手拿粉笔和教科书,左手拿《马太福音》,也是我们所反对的。教育是为儿童的幸福的,不是为上帝的光荣的。学校是发展人才的地方,不是为一宗一派收徒弟的地方。用学校传教,利用幼稚男女的简单头脑来传教,实行传教的事业,这种行为等于诈欺取利,是不道德的行为。
(2)为基督徒计,与其得许多幼稚可欺的教徒,还不如得少数晚年入教的信徒。早年受劝诱入教的人,中年智识开发之后,往往要起反感。天才高的也许变成福尔泰(Voltaire)一类的革命家;
中下的也许放恣流**,打破一切教义的拘束。倒是那些中年以后信教的人,信心不易减退。宗旨不易变迁。给他自由思想的机会;他若从经验中感觉宗教的需要,从经验里体会得基督教的意义,那种信徒才是真信徒,一个可抵千百个的。圣奥古斯丁便是一个有名的先例。
我所谓教会教育抛弃传教,专办教育,只是要做到这几件:
(1)不强迫做礼拜,
(2)不把宗教教育列在课程表里,
(3)不劝诱儿童及其父兄信教,
(4)不用学校做宣传教义的机关,
(5)用人以学问为标准,不限于教徒,
(6)教徒子弟与非教徒子弟受同等待遇,
(7)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
诸位大概记得中古教会里有一种制度,叫做“魔鬼的辩护士”(Advocat diaboli)。中古教会要讨论一种教义时,必要有一个人担任反驳这种教义,让大众尽力驳他。这个担任反对言论的人,这个“掮末梢”的人,就叫做“魔鬼的辩护士”。这种制度是极好的,因为他的用意是不肯抹杀反对的言论,要从辩论里寻出真理来。我相信诸位都是爱真理的人,所以我自己情愿给诸位做一次魔鬼的辩护者,好让诸位尽来驳我。
我谢谢诸位的容忍与耐心。
十四年在燕京大学教职员聚餐会的谈话,十五年三月九日追记。
【注释】
[1] 1925年在燕京大学教职员聚餐会上的讲话,1926年3月9日追记。收入1930年9月亚东图书馆《胡适文存三集》。又收入1992年12月开明出版社《胡适教育文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