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畹说的这个堂弟守信王守仁是知道的。
王守信是守仁三叔王兖(yǎ n)的儿子,是个出了名忠厚木讷的人,一心只知道耕读为业,诗礼传家,什么营生也不会,家里穷苦,孩子又多。可王守信穷归穷,在亲戚中间名声倒好,王守仁对他颇有好感:“守信这人老实。”
“是啊,我已经看过这个孩子了,叫正宪,今年八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人很机灵,《三字经》《弟子规》都读完了,现在他父亲给他讲《论语》,也有小半本了。问了他一些话,答得很好。”
王守仁最信任夫人。听宜畹说已经见过孩子,也满意,他也没有二话:“守信那边答应吗?”
“我托人带话问过了,守信也愿意。”
见夫人像往常一样把事情安排得妥帖稳当,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守仁也懒得多动脑筋:“我明天去西林一趟,见见这孩子,都妥当的话,回来就和父亲商量。”说完又低头整理他的文稿。根本没看到诸宜畹坐在一边,两眼通红,泫然欲泣。
过继儿子,对一个女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可诸宜畹实在没法可想了。
自己不能生养,这个宜畹早知道了。十年前她替守仁收了个“屋里人”,守仁当庐陵县令的时候宜畹专门让杏儿去陪伴丈夫,自己在家苦熬,只等开花结果。哪知一晃五年,杏儿的身子毫无动静,宜畹就彻底绝望了。
其实这几年杏儿虽然和守仁朝夕相伴,可王守仁是个专情的傻子,心里只装着“诸宜畹”三个字,从没正眼瞧过杏儿一眼,更不要说和她圆房了。可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相信,自己的丈夫守着这么个年轻漂亮、温柔多情、娇憨活泼的“屋里人”整整五年,居然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一下?诸宜畹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可她再聪明,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会这么“傻”,傻到出了奇。
是啊,王守仁就是这么傻!如果他能跟杏儿生下一男半女,宜畹也就解脱了,以后守仁和宜畹、杏儿就可以踏踏实实关起门来过日子,外人谁也管不着他们了。可惜王守仁对夫人太专情了,专情到根本就不去想别的女人一下,不肯看别的女人一眼。偏偏他就没想过:在当今大明朝,一个男人娶妻纳妾却不生孩子,他家的门户就立不住。
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个时代,这是真道理、硬道理。可王守仁平时对孟子学说奉为至宝,努力遵循,偏就这句话,他忘了。
事到如今,诸宜畹只能认为:守仁是生不下一儿半女了,眼下除了过继,别无他法了。
过继守信的儿子承继王家香火这件事,诸宜畹确实前前后后都安排妥当了。帮她安排这件事的,就是当年替她买了杏儿的那个王守度。
当年王守仁下诏狱,贬龙场,诸宜畹估摸着丈夫这个官做不成了,为了等丈夫回家之后能享一份清福,就凑钱和余姚的娘家人合伙开了间绸布店,赚了些钱,又在山阴自己做了起来,生意上赚了钱,就回来买房买地置产业,整整经营十年,赚了几千两银子的身家!而她在山阴这边开店,用的正是那个骗了她五十两银子的王守度!
王守度是市井上的一个混子,品行很不妥当。偏偏诸宜畹拿他当了好人。早先让这家伙骗了五十两银子,毫无察觉,还是一味地跟他打交道,后来又把店面房产交给王守度去管,十年下来倒也没出意外。这并不是因为王守度学好了,而是另有缘故。
王家非比寻常人家,老父亲状元出身,以南京吏部尚书致仕,是山阴县里最大的官僚,每到年节,连绍兴知府、山阴县令都来拜望。这份威风足以镇住王守度,在王家的事上轻易不敢乱来。加上诸宜畹知书识字,精明过人,账目上的事一清二楚,王守度轻易不敢骗她。另外王家的生意做得不错,王守度帮宜畹管事,几年工夫也赚了不少钱,买房置地,混得有几分人样儿了,自己也挺满意。
可王守度这种人是喂不熟的狼。帮王家做了十年买卖,虽然钱没少赚,可离他的期望值差得太远,平时抓不到机会,只能眼巴巴看着,一旦有了机会,王守度立刻就会动邪心眼。
眼下宜畹找王守度商量“过继”的事,王守度心眼儿一转,立刻就看出这是个机会。
依古训,妇道人家要守三从四德,所谓:“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以前诸宜畹没有儿子,丈夫又不在身边,一切家事由她做主。这个女人太精明,王守度不敢跟她耍心眼子,可要是宜畹过继了一个儿子,等孩子长大些,她就必须把财产账目交出来,自己回到房里做她的官太太去。到那时,王守度在外掌控王家的生意产业,在内趁着守仁不在家,老父亲又不管事,把过继的孩子调唆到手,回过头来再摆布诸宜畹,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当然,要想借这个事儿摆布宜畹,过继回来的孩子也有很多讲究。孩子家里的父母得老实,好对付。孩子的年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年龄太大,懂事了,不容易控制;年龄太小不懂人事,被宜畹从小养大,养出母子之情,将来这孩子大了,当然什么都听自己母亲的,说什么也不会搭理他王守度。
想来想去,王守度觉得这个过继回来的孩子年龄最好在十岁上下,既懂一点儿事,将来不会和宜畹特别亲近;又不完全懂事,能被他王守度调唆得来,控制得住。
就这样,王守度替诸宜畹选定了守仁那个老实堂弟的儿子——年仅八岁的王正宪。
王守仁回乡之前,守信和太太李氏已经带着正宪来给宜畹看过,宜畹对这孩子很满意。这回王守仁又亲到西林见了正宪,见这孩子模样俊秀可爱,举止大方得体,人也伶俐,一张小嘴挺会说。问他一些书上浅近的东西,也都有问有答,还当场写了一首诗给守仁看,虽然文字上并不怎么高明,毕竟八岁的孩子,也算难能可贵了。
经这一番相看,王守仁对正宪这孩子很满意,回来就去找老父亲商量。
在这个事上王华也没有多余的话说。
毕竟守仁有一妻一妾,到现在也没生出一儿半女,老父亲又能说出什么?守信是同宗,人很老实,名声也好,过继他的儿子倒也合意,当下也就点了头。就此把过继的事定下来了。
一个月后,守仁和守信两家把事情商量妥当,写了过继文书,请来宗族耄老、乡约里正,把正宪领到王氏宗祠拜祭先人,再拜实庵老先生,又叩拜了守仁和宜畹,众人吃了一顿酒,把过继的事儿办下来了。
守仁一家子欢天喜地大肆庆贺,这种时候哪还有人想得起,这间院落的偏房里还住着一个杏儿。
自从王守仁回到山阴老家,杏儿就被彻底冷落在一边了。到现在王家办这样的喜事,更没人理她。杏儿一个人孤零零的,连饭也没吃,缩在**哭了整整一天半宿,根本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和她说一句话。
刚听说这事的时候,杏儿心里对王家上下着实有些恨意!
跟了这个男人十年了!当年守仁下狱生死不知,杏儿一心一意陪着夫人守过来,没有怨言。在这个家里她什么都不要,只求守仁能对她稍稍好一点儿就够!可这个无情的人连一点儿情意也不肯给她!现在人家宁可去过继一个儿子,硬是把这个苦命的杏儿扔在一边,这意思是永远不会拿她当如夫人对待了……
杏儿就这么在屋里气了半夜,恨了半夜,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又慢慢想过来了。
恨有什么用?
恨夫人吗?这条命是夫人救的,不是夫人,自己大概早在妓院里让人折磨死了。恨王守仁?可这个男人是个从没见过的大好人,那么正派、善良、有学问、有志向。杏儿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可她知道,像守仁这样的人,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
怎么恨他呢?怎么恨他……
要怪只能怪自己,来了这么个人家儿,插在了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中间。
不过就是一颗又小又酸的“杏儿”罢了。这么个酸涩的丫头,命里注定没人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