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你看了这封信的编号,可以知道以前的信是否都收到。
最近一星期书房大修理:天花板的石灰顶四处开裂,为了免得一九五四年大块下坠的事重演,改用木板全部钉起。地板下沉,底下的搁栅烂了。又是木工,又是漆工,家里搞得一塌糊涂。我搬在卧房工作,局促不堪。鼻子敏感性发炎,七个多月没有停止,做了一个多月的短波电疗和紫外线照射,效果也不大。随时喷嚏鼻涕,麻烦透了。好久不发的头痛,最近又出现。总之,身体虚弱,衰老之象百出,经常小毛小病不断。
说到我们的屋子,不免联想到你的新居,早已成为旧居了,始终没看到一张照片。除了乔治·黄以外,是否还有别的朋友可用“莱卡”机拍几张,放大到五六寸,让我们对你的生活更接近一步呢?—你的钢琴也没见过,特别是全部的照片。
七月二十一日伦敦哈罗兹寄的食物包迄未收到,算来历时已五十三天了,运输之慢从来未有,不知是否公司忘了写明“苏联转”?九月十二日你们要唱片零售店航空寄的莫扎特唱片也尚无消息。说到威斯敏斯特公司,真是气人!官僚作风可谓登峰造极。第一,他们的出口部经理及艺术主任,不屑复我的信。三个月去了几封信都置之不理。总理部长的架子也不见得更大。去年十月底他们寄了两份肖邦的《叙事曲》,另外有发票(写明唱片的编号)寄到。今年六月里来信(出口经理)硬说十月寄的是莫扎特,还说是航空。我七月十四日去信把原发票寄了一份给他做证明,而且提醒他去年十月莫扎特根本尚未发行。不料弥拉九月十一日信上说他们还发誓说莫扎特唱片long ago[早已]寄出了!这不是睁眼说梦话吗?可是九月十一日接到威斯敏斯特发票(九月四日),寄出两份莫扎特唱片,但仍是平寄,非航空,而且是今年九月四日,与long ago的话全不相干。
总之,今后望对新出唱片,务必亲自掌握。那个出版公司绝对靠不住!你想,要是我的书印了出来,不出三天我就会寄给你。而你的唱片却要等到八九个月!
说起我的书,“人文”副社长去年十一月来看我,说争取去年之内先出一种。今年八月来电报,说第三季度可陆续出书,但今已九月下旬,恐怕今年年内也出不了一两种。这又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写到此,邮局通知来了,你们寄的一份莫扎特(航空)到了,收税五元余,还不贵。九月十八日上下午连续收到你与弥拉自伦敦来信。
你的笑话叫我们捧腹不止,可是当时你的确是窘极了的。南美人的性格真是不可思议,如此自由散漫的无政府状态,居然还能立国,社会不至于大乱,可谓奇迹。经历了这些怪事,今后无论何处遇到什么荒唐事儿都将见怪不怪,不以为奇了。也可见要人类合理地发展,社会一切上轨道,不知还得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呢。
还有,在那么美丽的自然环境中,人民也那么天真可爱,就是不能适应二十世纪的生活。究竟是这些人不宜于过现代生活呢,还是现代生活不适于他们?换句话说:人应当任情适性地过日子呢,还是要削足适履,迁就客观现实?有一点可以肯定: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千年,还仍然没法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设计一个社会。世界大同看来永远是个美丽的空想:既然不能在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方面五大洲的人用同一步伐同一速度向前,那么先进与落后的冲突永远没法避免。试想二千三百年以前的希腊人如果生在今日,岂不一样搅得一团糟,哪儿还能创造出雅典那样的城市和雅典文明?反过来,假定今日的巴西人和其他的南美民族,生在文艺复兴前后,至少是生在闭关自守,没有被近代的工业革命侵入之前,安知他们不会创造出一种和他们的民族性同样天真可爱,与他们优美的自然界调和的文化?
巴尔扎克说过:“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这句话值得一切抱救世度人的理想的人深思!
弥拉把下期的日程单寄来了,快慰之至。十月初至十月十六日你去的那些地方,大半在地图和辞典上找不到,是否都在瑞典呢?以后知道了更详细的北美日程,希望弥拉补充一个单子来—这些材料对我们多么可贵,恐怕你未必想象得到。尤其是我三天两头拿出你的日程来查看—唯有这样,我好像精神上始终和你在一起。
前信已和你建议找个时期休息一下,无论在身心健康或艺术方面都有必要。你与我缺点相同:能张不能弛,能劳不能逸。可是你的艺术生活不比我的闲散,整月整年,天南地北地奔波,一方面体力精力消耗多,另一方面所见所闻也需要静下来消化吸收—而这两者又都与你的艺术密切相关。何况你条件比我好,音乐会虽多,也有空隙可利用:随便哪个乡村待上三天五天也有莫大好处。听说你岳父岳母正在筹备于年底年初到巴伐利亚区阿尔卑斯山中休养,照样可以练琴。我觉得对你再好没有:去北美之前正该养精蓄锐。山中去住两三星期一涤尘秽,便是寻常人也会得益。狄阿娜来信常常表示关心你,看来也是出于真情。岳父母想约你一同去山中的好意千万勿辜负了。望勿多所顾虑,早日打定主意,让我们和弥拉一齐高兴高兴。真的,我体会得很清楚:不管你怎么说,弥拉始终十二分关怀你的健康和艺术。而我为了休息问题也不知向你提过多少回了,如果是口头说的话,早已舌敝唇焦了。你该知道我这个爸爸不仅是爱孩子,而且热爱艺术;爱你也就是为爱艺术,爱艺术也是为爱你!你千万别学我的样,你我年龄不同,在你的年纪,我也不像你现在足不出户。便是今日,只要物质条件可能,每逢春秋佳日,还是极喜欢徜徉于山巅水涯呢!
八月号的《音乐与音乐家》杂志有三篇纪念德彪西的文章,都很好。Maggie Teyte [玛吉·泰特]的Meoiries of Debsy [《回忆德彪西》]对《佩利阿斯与梅丽桑德》的理解很深。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前信也与你提到新出讨论莫扎特钢琴乐曲的书,想必记得。《音乐与音乐家》月刊自改版以来,格式新颖,内容也更丰富。
附带想起,两个月前剪报公司又寄账单来。去冬他们一连来信催付,我已去信告诉他们由你处支付;仿佛办事的人至今没弄清楚。(户名是你妈妈的,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