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斯嘉丽过于惊慌失措,竟不觉得心中宽慰。接着,她把玫兰妮的手握得更紧,一股对上帝的感激之情温暖地流遍全身。生平头一次,她谦卑而无私地祈祷:“谢谢您,上帝。我知道我不配,但谢谢您,没让她知道。”
“玫兰,阿希礼什么?”
“你会——会照顾他吧?”
“噢,会的。”
“他那么容易——感冒。”
一阵沉默。
“照顾——他的生意——明白吗?”
“嗯,我明白。我会的。”
玫兰妮费了很大劲儿。
“阿希礼不——不切实际。”
若非将死,玫兰妮绝不肯批评丈夫一句。
“照顾他,斯嘉丽——但——别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和他的生意,绝不让他知道。我只温和地给他提建议。”
玫兰妮再次与斯嘉丽四目相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这是胜利的微笑。她们在对视中达成协议,保护阿希礼·威尔克斯不受这严酷世界伤害的重任,从一个女人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为了保护阿希礼男人的自尊心,这件事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于是,那张疲惫的脸再无挣扎之色。仿佛有了斯嘉丽的承诺,她便放心了。
“你这么聪明——这么勇敢——还一直对我这么好——”
一听这话,哽咽差点儿冲出喉头,斯嘉丽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此时此刻,她真想如孩子般大喊大叫:“我是个魔鬼!我对你那么坏!我从没为你做过任何事!都是为了阿希礼。”
斯嘉丽突然起身,咬住大拇指,拼命克制自己。瑞德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爱你,就让这份爱成为你要背负的一个十字架吧。”此刻,这个十字架更沉了。她曾想方设法要把阿希礼从她身边抢走,但如今,盲目信任了她一辈子的玫兰妮,到死都还这般爱她、信任她,真是让她更加难受。不,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连再说一句“努力活下去”都办不到。她必须让她平静地走,没有挣扎、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门被轻轻推开,米德医生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去。斯嘉丽逼回眼泪,俯身拉起玫兰妮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晚安。”她的声音比自己料想的平稳些。
“答应我——”那低语变得更微弱了。
“亲爱的,我什么都答应。”
“巴特勒船长——好好待他。他——那么爱你。”
“瑞德?”斯嘉丽困惑不解,完全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嗯,我会的。”她脱口而出,轻轻吻了吻那只手,然后将它放回到**。
“叫女士们立刻进来。”医生在斯嘉丽出门时低语道。
泪眼蒙眬中,她看到英迪亚和佩蒂跟着医生进了屋。她们拢着裙摆,以免发出声响。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屋里一片寂静。阿希礼不见踪影。斯嘉丽像个缩在角落的顽童般,把头靠在墙上,揉着发疼的喉咙。
那扇门后,玫兰妮就要走了。跟她一同离开的,还有这么多年来斯嘉丽不知不觉中依靠的那个力量。为什么,噢,为什么她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爱玫兰妮、多需要玫兰妮?但谁又想得到,瘦小、普通的玫兰妮竟是擎天之柱?在陌生人面前会羞得落泪的玫兰妮;说话从不敢提高嗓门的玫兰妮;生怕老太太们反对的玫兰妮;胆子小得连鹅都不敢赶的玫兰妮。然而——
斯嘉丽回想起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午后,一缕灰烟还在塔拉地板上那个穿蓝军装的尸体上缭绕,玫兰妮握着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斯嘉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真傻!玫兰甚至举不起那把刀!但她现在明白了,如有必要,玫兰妮肯定会冲下去杀了那个北佬——或被对方杀掉。”
没错,那天玫兰妮就站在那儿,小手握着刀,准备为她而战。现在,斯嘉丽悲伤地回首往事,发现原来玫兰妮一直握着刀,如影子般默默站在她身旁,爱着她,以盲目而热烈的忠诚为她而战。她为她对抗北佬、大火、饥饿、贫困、社会舆论,甚至包括挚爱的血亲。
意识到那把在自己和世界之间闪闪发光的军刀将永远收入刀鞘时,斯嘉丽顿觉周身的勇气和自信都悄然流逝。
“玫兰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斯嘉丽绝望地想,“除了妈妈,只有她真心爱我。她也像母亲一样,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可以依赖。”
突然,斯嘉丽觉得那扇关着的门后躺的是埃伦,这是她第二次离开这个世界。突然间,斯嘉丽仿佛又站在塔拉,凄清孤寂、一筹莫展。她知道,这个柔弱、文雅、温柔的人儿具有惊人的力量。失去她的支持,自己将完全无法面对生活。
斯嘉丽站在走廊上,犹豫不决、惊恐万分。客厅的熊熊火光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高大的暗影。屋里一片死寂,这死寂仿佛冷雨,浸入她的身体。阿希礼!阿希礼在哪儿?
斯嘉丽朝客厅走去,仿佛一只挨冻的动物寻找火堆般寻找阿希礼。她必须找到他。她刚意识到玫兰妮的力量,以及自己有多依赖这份力量,便失去了她。但还有阿希礼。阿希礼强壮、聪明、能给人安慰。阿希礼和他的爱就是力量,能让她克服软弱。他那儿有可以赶走她的恐惧的勇气,也有能抚慰她的悲伤的舒适。
斯嘉丽觉得他肯定在自己的卧室,于是踮着脚穿过走廊,轻轻敲响房门。没人回应,她推开了门。阿希礼站在梳妆台前,正盯着一双玫兰妮补过的手套。他先是拿起一只,像从未见过般端详着,然后将它轻轻放下,仿佛那是玻璃做的。接着,他拿起另一只。
斯嘉丽声音颤抖地喊道:“阿希礼!”他慢慢转身看向她,那双灰眸里再无沉寂超然之色,反而毫无掩饰地睁得很大。斯嘉丽在那双眼中看到与自己一样的恐惧,比她更软弱的无助,以及她见过最深切的困惑。斯嘉丽看着那张脸,觉得刚才在走廊上感到的那股恐惧变得更深了。她朝他走去。
“我害怕,”她说,“噢,阿希礼,抱抱我。我好害怕。”
阿希礼一动不动,直瞪着她,双手紧紧攥着那双手套。斯嘉丽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轻声问:“这是什么?”
他热切地在她脸上搜寻,绝望地搜寻着某种东西,却没找到。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不像是他的。
“我需要你,”他说,“想跑去找你,就如想寻求安慰的孩子般跑去找你——可我找到了一个孩子,一个比我更害怕、跑来找我的孩子。”
“你不——不会害怕,”斯嘉丽嚷道,“你从没怕过任何东西。但我——你向来那么坚强——”
“若说我坚强,那都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他声音嘶哑,低头看着那只手套,抚平那几根布指套,“而且——而且——我曾有过的所有力量都将随她而去。”
阿希礼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绝望,斯嘉丽放下握着他胳膊的手,后退一步。两人陷入深深的沉默中。生平第一次,斯嘉丽觉得自己真正了解他了。
“为什么——”她慢慢开口,“为什么,阿希礼,你爱她,对吧?”
阿希礼仿佛很吃力地道:“她是我唯一的梦,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在现实中不会消失的梦。”
“梦!”斯嘉丽又像过去那样怒了,“这人一直在做梦,永远这么不切实际!”
她怀着沉重又有些苦涩的心情道:“阿希礼,你真是个傻瓜。你怎么就看不出她比我好上百万倍?”
“斯嘉丽,求你!你要是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自从医生——”
“你经历了什么?!你难道以为我——噢,阿希礼,你早该知道,多年前就该知道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你为何不知道呢?那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会——噢,你早该知道,就不会用什么名誉和牺牲的说辞让我一直为你悬心!你若早几年跟我说,我会——就算我会生不如死,但还是能想办法挺过去。可你一直等到现在,等到玫兰妮快死了才明白这点。现在,做什么都太迟了。噢,阿希礼,男人应该明白这些事,但女人不懂啊!你早该明白你始终爱着她,你需要我只不过像——像瑞德需要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一样!”
阿希礼闻言身子一缩,但眼睛仍盯着她,眼里满是无言的祈求,祈求她别再说了,祈求她给些安慰。他脸上的每根线条都承认她的话句句正确,那垮下去的肩膀也表明他的自责比她的责备严厉得多。他默默站在她面前,紧紧攥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能理解他的手。斯嘉丽说完那些话后,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和轻蔑。她良心不安起来,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打击这个无助的男人,尤其她还答应过玫兰妮要照顾他。
“我刚刚才答应她,转眼就对他说出如此刻薄又伤人的话。我根本没必要说这些,谁都没必要说。他其实知道真相,并正为此伤心欲绝。”斯嘉丽沮丧地想,“他还没长大。跟我一样,他就像个孩子,因为害怕失去她而难受。玫兰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玫兰对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因此,她才会要我照料他和小博。阿希礼如何承受得住?我能挺住,我什么事都能挺住,我已经挺过了那么多事。可他不能——没了她,他什么都挺不住。”
“原谅我,亲爱的。”她展开双臂柔声道,“我知道,你肯定很痛苦。但记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上帝对我们太仁慈了。”
他快速走到她跟前,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踮起脚,用自己温暖的面颊贴上他的脸,同时伸出一只手,抚平他脑后的头发。
“亲爱的,别哭了。她希望你勇敢。她待会儿就要见你,你必须勇敢。千万别让她看出你哭过,她会担心的。”
他紧紧抱着她,紧得让她觉得都透不过气来。他在她耳边哽咽着说:“我该怎么办?我——我离了她可怎么活!”
“离了她我也活不了。”斯嘉丽一想到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再也没有玫兰妮的陪伴,就禁不住浑身战栗。但她拼命克制住自己。阿希礼依赖她,玫兰妮也依赖她。就像曾经在塔拉的那个月夜,她喝得烂醉,精疲力竭时想到的:“所谓担子,就得由足够强壮的肩膀来挑。”她的肩膀足够强壮,阿希礼的却不行。她挺起肩膀,准备挑起这副重担,然后以一种她自己都远没料到的平静,吻了吻他湿漉漉的脸颊。这个吻没有**,只有冷静的温柔。
“我们能挺过去——总有办法的。”她说。
一扇门突然被推开,米德医生急促而锐利的声音传入走廊:“阿希礼!快!”
“天哪!她要离开了!”斯嘉丽想,“阿希礼还没跟她道别!不过,或许——”
“快啊!”见他仍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斯嘉丽大吼一声,就把他往外推。
她拉开门,把他推了出去。被她的话一刺激,阿希礼这才冲进走廊,手里仍紧紧攥着那只手套。斯嘉丽听到他飞奔的脚步声,然后是关门声。
她又叹了声“天哪!”随即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捂住垂下的头。她突然觉得好累,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随着刚才那道关门声,心头那根一直给她力量、让她苦苦支撑的弦终于断了。她只觉得身心俱疲、情感枯竭,既感觉不到悲伤、悔恨,也不害怕、不惊惶。她累了,脑子就像壁炉上的钟,只会机械而沉闷地跳动。
沉闷中,心头涌起一个念头。阿希礼并不爱她,也从未真正爱过她。但知道了这一点,她竟不觉得受伤。她应该伤心,应该觉得孤独心碎,应该冲命运尖叫才对啊。她依赖着他的爱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爱支撑她挺过那么多艰难困苦。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他不爱她,而她也不在乎。她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她也不爱他。正因为不爱,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伤不到她。
她在**躺下,脑袋疲惫地靠在枕头上。反驳这念头没什么用,对自己说“但我爱他,爱了好多年。爱情不会转眼就变成漠然”这样的话也没用。
但爱情会变,它也的确变了。
“除了我的想象,他从未真实存在过。”她疲惫地想,“我爱上的只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人,一个没有生命的人,跟如今的玫兰一样。我为它做了套漂亮衣裳,然后就爱上了它。阿希礼骑马而来,那般英俊、那般与众不同,我一瞧见他,就替他穿上了那套衣裳,也不管合不合他的身。然后,我就再也看不清他真正的模样。其实,我爱的一直是那身漂亮衣裳,而非他这个人。”
此时此刻,斯嘉丽回首往事,又看见自己穿着那身绿花麻纱裙站在阳光下的塔拉。看到那年轻骑手的一头金发在阳光下好似戴了顶银色头盔,她便怦然心动。现在,她才清楚地认识到,他不过是她幼稚的幻想,跟她当年央求爸爸买下的那对蓝宝石耳环一样。耳环一到手,便丧失了原有的价值。对她来说,除了钱,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一到手,就会丧失原有的价值。阿希礼也一样。如果当初他向她求婚,满足了她拒绝嫁他的虚荣心,他也会变得一文不值。他若跟其他小伙一样任她摆布,先是对她越来越狂热,继而纠缠不休、争风吃醋、闷闷不乐、苦苦哀求,她对他的那种疯狂的迷恋就会如薄雾遇到阳光和轻风般,在遇到另一个男人后消失无踪。
“我真是个傻瓜,”斯嘉丽苦涩地想,“现在,我要为此付出代价。盼了那么多次的事终于要成真了。我老盼着玫兰死掉,自己好得到阿希礼。现在她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我却不想要了。他定会出于那该死的名誉,来问我愿不愿意跟瑞德离婚,然后嫁给他。嫁给他?就算把他放在银托盘上送来,我也不要。但不管怎样,我这辈子都要把他拴在脖子上了。只要我活着,就得照顾他,不让他挨饿、不让别人伤害他的感情。他就像另一个拽着我裙子不放的孩子。我没了爱人,却多了个孩子。要不是已经答应玫兰,我——就算再也不见他,我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