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 2)

斯嘉丽生了个女儿。小家伙脑袋光溜溜的,丑得像只没毛的猴子,模样极似弗兰克。除了满心宠溺的父亲,谁也不觉得她好看。但邻居们很好心,说所有丑娃娃最后都会变漂亮。孩子名叫埃拉·洛雷娜。“埃拉”是为了纪念外婆埃伦,选择“洛雷娜”,则因为这是当时最时髦的女孩名字。正如白人男孩流行叫“罗伯特·E.李”和“石壁杰克逊”,黑人男孩要叫“亚伯拉罕·林肯”和“解放”一样。

埃拉生于星期三。那周,亚特兰大仿佛笼罩在一片狂暴之气中,气氛紧张得似有什么灾难要降临。一个夸口说强奸了白人妇女的黑人被逮捕,但没等开庭受审,他就被闯入监狱的三K党悄悄绞死了。三K党之所以这么干,是为了让还未暴露姓名的受害者不必出庭做证。她的父兄宁肯一枪崩了她,也不愿让她宣扬自己的耻辱。因此,城里人都认为私刑处死那个黑人合情合理,也是唯一体面的解决办法。然而,军事当局暴怒,认为那姑娘没有不出庭做证的理由。

士兵们到处搜捕,发誓就算要把亚特兰大每个白人男性通通关进监狱,也要彻底消灭三K党。黑人们又惊又气,嘟囔着要烧房子报复。一时间谣言四起,有的说北佬一抓到犯事的,就会把他们集体绞死;有的说黑人要发起暴动,反对白人。全城的人都紧闭门窗,足不出户;男人们担心女人和孩子无人保护,连班都不敢去上。

斯嘉丽筋疲力尽地躺在**,虚弱地默默感谢上帝。幸亏阿希礼非常理智,弗兰克又穷又胆小,所以他俩都不会加入三K党。否则,北佬随时可能冲进来抓人,那多可怕啊!三K党里那些疯狂又愚蠢的小伙子为何就不能别招惹北佬呢?说不定那姑娘压根没被强奸,只是被吓傻了。可现在,很多男人都可能因她送命。

气氛紧张得好似目睹一根点燃的导火索慢慢烧向一桶火药。然而,斯嘉丽却在这种氛围中快速恢复着体力。曾帮她在塔拉挺过艰难时世的旺盛活力,如今再次起了大作用。生下埃拉不到两周,斯嘉丽就能坐起来了,还为自己只能卧床焦躁不已。到了第三周,她便下地,说一定要去料理锯木厂。因为休和阿希礼都不敢整天撇下家人,所以两间厂子都停产了。

然后,打击来了。

刚做父亲的弗兰克骄傲无比,鼓足勇气禁止斯嘉丽在如此危险的时候出门。斯嘉丽本来可以完全不理会他的命令,径自做她的生意,但弗兰克把她的马和马车都送去了出租车行,并吩咐除他本人,谁也不能动用它们。更糟的是,他和嬷嬷趁斯嘉丽虚弱至极,耐心地搜遍全屋,把她藏的那些钱全找了出来。弗兰克把钱以自己的名义存入银行。于是,斯嘉丽现在连租马车都办不到了。

斯嘉丽先是对弗兰克和嬷嬷大发雷霆,然后改为苦苦哀求,最后像个受挫的孩子般号啕大哭了一个上午。但她的所有痛苦只换来一句“哎呀,宝贝儿!你还是个虚弱的小姑娘呢”。或者“斯嘉丽小姐,你要是再哭下去,奶水都要变酸了,孩子喝了会急腹痛。这点我可错不了”。

斯嘉丽火冒三丈地穿过后院,冲进玫兰妮家,扯着嗓子诉苦,宣称要步行去厂里,还要告诉每个人自己嫁了个多么可恶的家伙。她才不愿被人当作淘气又天真的小孩。她会带上手枪,打死所有胆敢威胁她的人。她已经打死过一个人,很乐意——没错,她很乐意再打死一个!她要——

连自家前门廊都不敢去的玫兰妮听了这番威吓,简直吓坏了。

“噢,你可千万别冒险啊!你若出了事,我也活不成了!噢,求求你——”

“我要去!要去!我就要走着去——”

玫兰妮看着斯嘉丽,明白这不是一个产后仍虚弱的女人在歇斯底里地发疯。斯嘉丽脸上那种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坚决神情,跟打定主意的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模一样。玫兰妮经常在杰拉尔德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于是连忙紧紧搂住斯嘉丽的腰。

“都是我的错。我没能跟你一样勇敢,又成日把阿希礼留在家中。他应该去锯木厂的。噢,天哪!我真是个笨蛋!亲爱的,我这就去告诉阿希礼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去你那儿,跟你和佩蒂姑妈待在一起,让他回去工作——”

斯嘉丽其实明白阿希礼没法独自应对眼下的局面,但哪怕对自己,她也不愿承认这点。她大声道:“你不能这么做!阿希礼如果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他还能干出什么活?每个人都这么可恶!就连彼得大叔也不跟我出门!但我不在乎!我一个人去,一步一步地走着去,要是在哪儿碰上一群黑鬼——”

“噢,不!绝对不行!你很可能会出事的。他们都说,迪凯特街的木屋区全是卑鄙的黑人,你非经过那儿不可。让我想想——亲爱的,答应我今天什么都别干,让我想想办法。答应我,回家去躺下。你看起来苍白又憔悴。答应我!”

斯嘉丽气得精疲力竭,只好沉着脸应下,然后回了家。但面对家人的求和,她一律高傲地拒绝了。

那天下午,一个陌生人脚步沉重地穿过玫兰妮家的树篱,走进佩蒂姑妈的后院。显然,他是嬷嬷和迪尔西口中那种“玫兰妮小姐从街上捡回来,让睡在她家地窖的家伙”。

玫兰妮家的地窖有三个房间,之前两间给用人住,一间用来放红酒。如今迪尔西住一间,另外两间给那些破衣烂衫的可怜过客暂住。除了玫兰妮,谁都不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将去向何处。只有玫兰妮知道她从什么地方领回了这些人。或许家中的黑人说得对,那些人都是玫兰妮从街上捡回来的。但正如大人物和比较重要的人都被吸引到玫兰妮的小客厅一样,那些不幸的人也想方设法地找到她家地窖来。在这里,他们有饭吃、有床睡,临走还能带包食物上路。通常,住在那两个房间的都是既粗俗,又没文化的前邦联士兵。他们无家可归,没有亲人,在城里四处流浪,寻找工作。

黝黑干瘪的农村妇女也常带着一群头发蓬乱、默不作声的孩子到这儿过夜。这些女人在战争中成了寡妇,又失了田地,如今四处寻找失散的亲人。有时,邻居们震惊又愤慨地发现还有外国人。那些人只会说一点英语,或压根不会英语,都是被南方好挣钱的花言巧语哄骗来的。有次,一个共和党人在这儿过夜。至少,嬷嬷一口咬定他是个共和党人,还说她闻得出共和党人的气味,就像马闻得出响尾蛇的气味一样。但谁都不相信嬷嬷的说辞,因为玫兰妮哪怕做善事,也肯定有限度。至少,人人都抱着这样的希望。

十一月灰白的太阳下,斯嘉丽抱着孩子坐在侧廊上,心想:“没错,他就是玫兰妮那些瘸腿狗之一。真是个瘸子呢!”

跟威尔·本廷一样,那人也装了条假腿,脚步笨重地穿过后院。他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脏兮兮的秃头红得发亮,一把灰白胡子长得能塞进腰带。从那张满是皱纹的坚毅脸庞来看,他应该六十多岁了,身体却不显老态。虽瘦长难看,还装了条木头假腿,此人行动却如蛇般迅捷。

他登上台阶,朝她走来。刚一开口,斯嘉丽就从那带着浓重鼻腔的卷舌音听出这是个山地人。因为,生活在低地的人很少有这种口音。和大多数山地人一样,他虽然穿得又脏又破,沉默中却有股强烈的骄傲,不容他人随意欺辱愚弄。他胡子上沾了嚼鼻烟分泌出的棕褐色口水,嘴里那一大块烟叶也把脸撑变了形。他的鼻子细长,满是皱纹;浓密的眉毛拧到一起,活像巫婆的鬈发;两只耳朵毛发浓密,看起来就像一对猞猁耳朵。眉毛下有只眼窝是空的,一道伤疤由上而下划过面颊,斜插进胡子里。另一只眼睛很小,冰冷暗淡,机警无情。他腰带上明晃晃地别了把沉甸甸的手枪,破靴子里露出一把单刃猎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对上斯嘉丽的目光,冲栏杆外啐了口唾沫,才开口说话。那只独眼带着轻蔑,但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所有女人。

“威尔克斯太太让我来给你干活。”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嘶哑,好似不习惯说话般,说得又慢又吃力,“我叫阿奇。”

“抱歉,阿奇先生,但我没活给你干。”

“我叫阿奇,不是姓阿奇。”

“抱歉,那你姓什么?”

他又啐了一口唾沫,道:“那不管你的事。反正,你就叫我阿奇好了。”

“我管你姓什么!我没活给你干。”

“我想,你应该有。威尔克斯太太听说你要像个傻瓜似的自己赶车出门乱跑,非常担心,所以派我来给你赶车。”

“是吗?”斯嘉丽嚷道,为这人的粗鲁和玫兰妮的多事生气。

独眼迎上她的目光,那只眼里尽是无情的敌意。“没错。男人努力保护自己女人时,女人就不该再到处惹麻烦。如果你非要出去瞎转悠,那我可以给你赶车。我恨黑鬼,也恨北佬。”

他把嘴里嚼着的烟草换到另一边,没等她邀请,便自顾自地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不喜欢给女人赶车,但威尔克斯太太对我很好,让我睡在她家地窖。是她叫我来给你赶车的。”

“可以——”斯嘉丽刚无奈地开口,就住了嘴。她打量了他一会儿,笑了。虽然不喜欢老头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但这样子正好解决问题。有他在身边,她就能进城、去锯木厂、拜访顾客。跟他在一起,谁还会担心她的安全!而他这副模样,也不会引起任何闲话。

“那就这么定了,”她说,“当然,要是我丈夫同意的话。”

弗兰克跟阿奇私下聊了聊,便勉强同意了,吩咐出租车行把马和马车放出来给斯嘉丽用。成为母亲也没能改变斯嘉丽,弗兰克既受伤,又失望。不过,既然斯嘉丽决意要回那该死的锯木厂,阿奇倒是个天赐的好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