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旧时代的幸存者始终严阵以待。玫兰妮虽年轻,却有他们赞赏的所有品质:贫穷、在贫穷中保持骄傲、不抱怨的勇气、乐观、好客、善良等。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忠于所有旧时传统。玫兰妮拒绝改变,甚至拒绝承认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有任何改变的理由。旧日时光仿佛在她家重现,人们鼓起勇气,更加蔑视席卷投机家和共和党新暴发户们的疯狂奢靡之风。
人们从玫兰妮年轻的脸上看到对旧时代坚定不移的忠诚,一时间便忘了自己阶层内部的叛徒,也忘了由叛徒引起的愤怒、恐惧和心碎。叛徒其实很多。那些人出身良好,穷得走投无路,便投靠敌人,成了共和党人。他们接受征服者提供的职位,好让家人不再靠救济为生。积累财富往往需要数年,一些之前参过军的年轻人因为缺乏勇气面对如此漫长的岁月,就学瑞德·巴特勒的样,跟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们勾结,干些无耻的赚钱勾当。
最可恶的叛徒是亚特兰大最显赫家族的女儿们。那些姑娘在南方投降后才成年,对战争只有点滴记忆,缺乏长辈们那种切肤之痛。她们没有失去过丈夫或情人,对过去的财富和荣耀印象不深。而北佬军官们,却那般英俊、衣着讲究、快活无忧。他们会举办盛大的舞会、骑高头骏马,还一心爱慕着南方的姑娘们!军官待那些姑娘犹如王后,小心翼翼地不伤害她们敏感的自尊。既然如此,干吗不跟他们来往呢?
城里的本地青年衣着寒酸、神情严肃,干活辛苦,几乎没有时间玩乐。相比之下,北佬军官可有吸引力多了。于是,出了不少姑娘跟北佬军官私奔,让亚特兰大的家人心碎神伤的事。兄弟在路上遇到这样的姐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擦身而过;父母也绝口不提这种女儿的名字。一想起这些悲剧,那些以“绝不投降”为座右铭的人都觉得血管阵阵发凉。可他们一看到玫兰妮温柔的脸,恐惧立马烟消云散。正如贵妇们所说,玫兰妮就是城中年轻姑娘们的典范,而且,因为她从不炫耀自身美德,所以也不会惹姑娘们怨愤。
玫兰妮从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一个新社交圈的领袖,只当人们都好心来看望她,邀她加入他们人数不多的缝纫组、交谊舞俱乐部和音乐社。虽然南方部分姐妹城市讥讽亚特兰大缺乏文化,但亚特兰大人向来喜欢音乐,也爱好乐曲。如今,随着世道越来越艰难,局势越来越紧张,人们又对音乐生出浓厚兴趣。听音乐时,他们更容易忘掉街上那些厚颜无耻的黑人和穿蓝军装的驻军。
玫兰妮发现周六晚上的音乐社竟以自己为首时,不禁有些难为情。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推举到这个位置的,她只是能为大家弹钢琴伴奏而已,甚至能为不辨音高,却偏爱二重唱的麦克卢尔姐妹伴奏。
其实,玫兰妮巧妙地将女子竖琴社、绅士合唱团、少女曼陀林协会、吉他协会和周六晚上的音乐社合并,终于让亚特兰大有了值得一听的音乐。事实上,很多人觉得合并后的乐团演奏的《波希米亚姑娘》,水平甚至超过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业乐团。玫兰妮设法把女子竖琴社合并进来后,梅里韦瑟太太就对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说,她们一定要让玫兰妮当乐团领袖。梅里韦瑟太太断言,玫兰妮既然能跟竖琴手相处融洽,就一定跟任何人都合得来。梅里韦瑟太太自己就在循道宗教堂为唱诗班演奏管风琴。身为一名风琴手,她当然看不上竖琴或竖琴手。
玫兰妮还当选了“阵亡烈士墓地美化协会”和“邦联遗孤遗孀缝纫协会”的秘书。这项新荣誉是两个团体上次开会时决定的。那场会议异常激烈,双方争执不休,差点断了双方终生不渝的友情。争端起因是要不要为那些挨着邦联士兵墓地的北佬士兵墓地清理杂草。杂草丛生的北佬墓地若不清理,太太们美化己方将士墓地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紧身胸衣下憋着的怒火顿时爆发,双方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缝纫协会主张一并清除杂草,美化协会则强烈反对。
米德太太表达了美化协会的观点:“为北佬的坟除草?只要给我两美分,我就能把他们的坟全刨了,遗骨直接扔进城里的垃圾堆!”
听到如此慷慨激昂的发言,双方顿时哗然,每位太太都站起来各抒己见,谁也不肯听谁的。会议在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客厅举行。据被赶到厨房的梅里韦瑟爷爷说,当时客厅的吵闹声堪比富兰克林战役的开战炮声。爷爷还说,要听那响声,估计待在战场上都比待在客厅安全。
玫兰妮想方设法挤进激动的人群中央,又费了好大劲儿,才让闹哄哄的各位听她讲话。虽然心都吓得提到嗓子眼儿,她还是用惯常的温柔口吻,声音发颤地对这群愤怒的太太喊“女士们!请听我说!”直到大家终于安静下来。
“我想说——我的意思是,这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我们不仅应该除掉杂草,还该种上花——我——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我每次为亲爱的查理带去鲜花,都会给旁边那个陌生的北佬墓上也放一些。那——那个坟看起来太凄凉了!”
众人又一阵**,声音比刚才还响,这次双方倒是意见一致。
“给北佬的墓放花!噢,玫兰,你怎能干这种事!”“是他们杀了查理!”“他们还差点杀了你!”“哼,小博刚出生时,也差点被北佬杀了呢!”“他们还想一把火烧掉塔拉,把你们都赶出去!”
玫兰妮抓着椅背撑住身体,差点被这平生未见的激烈反对压垮。
“噢,女士们!”她大声哀求,“请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这事自己无权发言,因为除了查理,我没有别的亲人死在战场上。感谢上帝,我也知道查理葬在何处!但今天在场的各位,很多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丈夫或兄弟埋骨何方,而且——”
她声音哽咽,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米德太太冒火的眼睛暗了下去。战后,她大老远地跑去葛底斯堡,想带回达西的遗体,但没人说得清他葬在何处。或许就是在敌方地盘挖了条深沟,便匆匆掩埋了。艾伦太太嘴唇颤抖。她的丈夫和弟弟随倒霉的摩根将军向俄亥俄州发动突袭,她得到的最后消息是:北佬骑兵冲上来时,他们倒在了河岸上,最后葬在哪儿不得而知。艾利森太太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一个战俘营,作为穷人中的穷人,她无力将儿子的尸体运回来。在场还有些人,送自家男人开赴前线后得到的最后消息,只是在伤亡名单上读到一句“失踪——相信已阵亡”。
她们转向玫兰妮,眼里似乎都在说:“你干吗又把这些伤口撕开?不知他们葬在何处,就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片静谧中,玫兰妮的声音渐渐有力起来。
“他们的坟墓就在北佬那边的某个地方,正如这些北佬的坟墓在我们这边一样。如果哪个北佬女人说要把他们挖出来——那多可怕啊!”
米德太太惊恐地低叫了一声。
“但如果哪位好心的北佬女人——那边儿肯定也有好心的女人。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她们肯定不会都坏!如果她们为我方士兵的坟墓除草、为他们送去鲜花,就算她们是敌人,这也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有人为他做这些事的话,不管你们会如何看我,我都觉得很安慰。”玫兰妮再次哽咽,“你们这两个协会我都退出。我——我要为能找到的每座北佬坟墓除草,拔掉每一根野草,种上鲜花。我——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说完这番违抗之语,玫兰妮一下子哭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一小时后,梅里韦瑟爷爷安然地坐在时代女郎沙龙的男士活动区,向亨利·汉密尔顿伯父汇报情况,说听完玫兰妮那番话,所有人都哭着跟她拥抱。会议在一片相亲相爱的氛围中结束,玫兰妮成了两个协会的秘书。
“她们要去除草。糟糕的是,多莉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所以肯定特别乐意帮忙。我倒没多讨厌北佬,也觉得玫兰小姐说得对,其他那些野猫似的女人倒是都错了。但我这把年纪,还有腰痛,居然要去除草!”
玫兰妮是孤儿之家女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之一,还帮新成立的青年图书协会征集图书。就连悲剧演员们一个月一次的业余演出,也吵着要请她去。她太羞怯,不敢在煤油灯当舞台脚灯的舞台上露面。但就算只有麻袋这一种料子,她也能用它做出戏服。莎士比亚阅读会上,也是她投出决定性的一票,建议阅读会多样化一些,加上狄更斯先生和布尔沃·利顿先生的作品,但并未接受一个年轻会员的建议,读拜伦爵士的诗。玫兰妮暗暗担心,怕那小伙是个风流的单身汉。
夏末的夜晚,玫兰妮昏暗的小客厅总是坐满客人。椅子总是不够用。女士们经常坐在前门台阶上,她们周围的男士就坐在栏杆、货箱或下方草坪上。威尔克斯家只有茶水招待来客,有时斯嘉丽看着客人们坐在草坪上喝茶,真纳闷玫兰妮怎能如此不知羞耻地暴露自家这副穷样。斯嘉丽觉得,若不能把佩蒂姑妈的房子布置得跟战前一样,不能给客人们提供上好的葡萄酒、冰镇薄荷酒、烤火腿和冷鹿腰腿肉,她就不想在家宴请宾客,尤其是玫兰妮请的那些贵宾。
佐治亚州的大英雄约翰·B.戈登将军经常携全家去玫兰妮那儿做客。邦联的著名诗人——瑞安神父只要路过亚特兰大,也必定登门拜访。在座宾客都为他的风趣和魅力倾倒。不用多催促,他就开始朗诵自己所作的《李将军之剑》或他的不朽名篇——《被征服的旗帜》,把倾听的女士们感动得泪流满面。邦联前副总统亚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进城,同样会来做客。人们一听说他在玫兰妮家,也会纷纷赶来,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痴迷地听那体弱老头洪亮的发言。通常,现场都有十几个早该上床睡觉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打瞌睡。谁家都不愿让孩子错过这种机会。数年后,那些孩子都可以夸耀说自己被领导了南方伟大事业的副总统吻过,或跟他握过手。每个到亚特兰大的重要人物,都会到威尔克斯家做客,还常常留宿。小小的平顶屋因此拥挤不堪,英迪亚被迫在给小博当保育室的小房间里打地铺。而迪尔西则常常受命穿过后院篱笆,飞快地跑去找佩蒂姑妈的厨娘借鸡蛋做早餐。尽管如此,玫兰妮招待客人的那副殷勤劲儿,仿佛她家还是富丽堂皇的大宅一般。
玫兰妮从不觉得人们就像围着一面挚爱的破旧旗帜般,围在自己周围。因此,米德医生某天晚上的举动着实令她又惊讶又尴尬。那晚,米德医生一直很愉快。出色地念完一段《麦克白》后,他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用当初宣布南方伟大目标的口吻发了一通言。
“亲爱的玫兰妮小姐,到你家做客总是荣幸又愉快。因为你,以及如你一般的女士们,就是我们的勇气,是我们仅剩的一切。他们夺走了我方男人的青春年华、夺走了我方姑娘的欢声笑语。他们损害了我们的健康、颠覆了我们的生活、扰乱了我们的习惯。他们破坏了我方繁荣,让我们倒退五十年。孩子本该上学,老人本该在太阳下打瞌睡,如今却要挑起他们压来的那副过于沉重的担子。但因为有跟你们一样的勇气,我们定能重建家园。只要拥有这份勇气,北佬抢走其他的一切都没关系!”
斯嘉丽和弗兰克经常溜过后院篱笆,加入玫兰妮家门廊上的这些夏夜聚会。直到佩蒂姑妈那条大黑披巾都无法遮掩身形,斯嘉丽才不再过去。参加聚会的那些日子里,斯嘉丽总是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藏进阴影不仅不引人注目,还可以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尽情凝望阿希礼的脸。
吸引斯嘉丽前来的其实只有阿希礼,那些谈话都让她既厌烦又难过。人们发言总是一个模式——先说世事艰难,再谈政治情况,接着全都不可避免地聊战争。女人们为飞涨的物价痛哭流涕,问绅士们好日子还会不会回来。而无所不知的绅士们总是回答“一定会回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世事艰难只是暂时的”。女人们知道他们在撒谎,绅士们也明白对方知道他们在撒谎,但还是快活地继续撒谎,女人们也继续假装深信不疑。其实,人人都知道:苦日子还长着呢。
聊完世事艰难,女人们便开始说黑人如何越来越无礼,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多么肆无忌惮,以及北佬士兵如何厚颜无耻地在城中每个角落闲逛。她们问绅士们到底知不知道北佬对佐治亚州的重建何时结束。绅士便安慰地说重建很快就会结束——等民主党人重新获得选举权,重建就结束了。于是,女人们也足够体贴地不再追问民主党人何时才能再有选举权。聊完这些政治话题,人们便开始聊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