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2 / 2)

阿希礼念到炼狱里的灵魂时,突然合上了书。卡伦专门标出这段让他念,所以只有她注意到这一疏漏,困惑地抬头看他。这时,阿希礼已经开始念主祷文。阿希礼知道在场的人有一半都没听说过炼狱,他若暗示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不能直接进天堂,哪怕只是在祈祷中暗示,那些人也会觉得这是一种人身侮辱。因此,为遵从民意,他干脆完全不提炼狱。众人热情地跟着他诵读主祷文,但他开始念《万福玛利亚》时,大家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尴尬地完全沉寂下来。他们从未听过这段祷文,偷偷地面面相觑。只有奥哈拉三姐妹、玫兰妮和塔拉庄园的仆人们予以回应:“为我们祈祷吧,直至我们死亡的那刻。阿门。”

然后,阿希礼抬起头,犹疑不定地站了一会儿。邻居们都期待地看着他,纷纷换了个舒服点的站姿,等着听他的长篇大论。大家都在等他继续主持仪式,谁都没想到这场天主教祈祷仪式已经结束了。县里的葬礼向来冗长。浸礼会和循道宗的牧师们都没有固定祷词,而是根据情况即席发言,而且一般都要说到所有送葬者泪流满面,死者家属中有女眷悲痛号哭为止。邻居们若发现他们挚爱朋友的葬礼竟如此简单,念几句祷词就算完事,一定会震惊、难过,又气愤。这点阿希礼比谁都清楚。人们一定会在晚餐桌上讨论好几周,全县都会认为奥哈拉姐妹对父亲不够尊重。

于是,阿希礼充满歉意地瞥了卡伦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开始凭记忆背诵圣公会的葬礼祷词。从前在十二橡树园为黑奴举行葬礼时,他就经常念这段祷词。

“我是复活之主,永生之主……无论何人……信我者得永生。”

阿希礼记不太清了,所以念得很慢,偶尔还停下来,回忆片刻再接着背。但这从容不迫的节奏反而让他的话更具感染力,之前还没哭的送葬者们都纷纷掏起手帕来。这些人都是坚定的浸礼会和循道宗教徒,起初还以为天主教的仪式都遵循冷冰冰的教皇制度,此刻才改变看法。斯嘉丽和苏埃伦也茫然无知,只觉他念的那些词既抚慰人心,又优美动听。只有玫兰妮和卡伦知道一个笃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正被以英国圣公会的仪式安葬。卡伦目瞪口呆、悲痛欲绝,又为阿希礼的背叛伤心不已,一时间竟也无力阻止。

阿希礼念完后,一双悲伤的灰眸睁得大大的。他环顾众人,顿了顿,迎上威尔的目光,说:“有谁想说点什么吗?”

塔尔顿太太紧张地哆嗦了一下,可还没等她开口,威尔便迈开那条假腿,脚步沉重地走到灵柩前,说了起来。

“朋友们,”他语气平淡地道,“大家或许会觉得我太自大,竟第一个发言。你们都跟奥哈拉先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认识他却才不过一年。但我既然上前,自然有我的道理。他若再多活个把月,我就有权叫他一声岳父了。”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讶的感叹声。但他们都很有教养,并未交头接耳,只是变换了一下站姿,看向垂着头的卡伦。谁不知道,威尔默默地爱着卡伦。威尔看到众人视线所向,却熟视无睹地继续往下说。

“等亚特兰大的神父一到,我就和苏埃伦小姐成婚。所以,我想我有权第一个发言。”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中便响起一阵轻微的**,好似有一群愤怒的蜜蜂飞过。声音中有气愤,也有失望。人人都喜欢威尔,尊敬他为塔拉做的一切。大家也都知道他爱慕卡伦,所以乍听他要娶邻里都蔑视的苏埃伦,顿时个个心里都不是滋味。正直善良的威尔,怎么会娶那个肮脏鬼祟的苏埃伦·奥哈拉!

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塔尔顿太太双眼冒火,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静默中,只听麦克雷老头在大声问孙子威尔刚才都说了什么。威尔面对众人,依旧一脸温和,但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却似在警告他们,看谁敢说他未婚妻一句坏话。一时间,大家心中都矛盾不已,既喜爱正直的威尔,又蔑视苏埃伦。最后,终究还是威尔赢了。他继续往下说,仿佛刚才只是很自然的停顿。

“我不像大家,见过年轻力壮的奥哈拉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善良体面,但有些糊涂的老绅士。但他从前什么样儿,我都听大伙说过了。我想说的是,奥哈拉先生是个爱尔兰战士,是位南方绅士,也是忠诚的邦联支持者。能将这三种品质集于一身,再没有比这更优秀的了。我们也不太可能再见到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是时代造就,那个时代也跟他们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奥哈拉先生虽身为外国人,但我们今天在这儿埋葬的这个人,比我们更有佐治亚人的品质。他过着跟我们一样的生活,热爱我们的土地。归根结底,他跟士兵们一样,也是为我们的伟大目标而死。他是我们的一员,有我们的优点和缺点,也有我们的长处和短处。他的优点之一,便是一旦下定决心就无所畏惧、势不可当,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都休想打败他。

“英国政府要绞死他,他丝毫不惧,反而迅速背井离乡。到了这个国家,他也没有被贫困吓倒,而是努力干活赚钱。印第安人被赶走,这里一片荒芜时,他无所畏惧地在荒野建起一个大种植园。战争爆发后,钱越来越难挣,他也不怕再过穷日子。北佬涌入塔拉,可能将之付之一炬或把他杀掉时,他同样毫不胆怯,未被打败。他就那样稳稳地站在那儿,寸步不让。因此,我才说他具备我们的优点,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都休想打败我们任何人。

“但他也有我们的缺点——可能从内部被瓦解。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整个世界都不能把他怎样,他却可能被内心击垮。奥哈拉太太去世后,他的心也跟着死了,他也被打败了。我们后来看到的他,已不是真正的他。”

威尔停下来,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众人。站在烈日下的他们仿佛着了魔一般,无论对苏埃伦有何怨恨,此刻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威尔的目光在斯嘉丽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皱,像是在用内心的微笑安慰她。一直强忍泪水的斯嘉丽的确感觉到了慰藉。威尔的话句句实在,没有“要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团聚,或要服从上帝”之类的话。而斯嘉丽,总能从实在的话语中得到力量和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他后期所受的挫折而轻视他。你们大家和我,都跟他一样。我们都有一样的缺点和短处。任何两条腿走路的人,北佬也好,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也罢,都既不能打败我们,也不能打败他。苦日子、高税金,甚至极度饥饿也不行。但我们一旦被自己内心的弱点蒙蔽双眼,那迟早会溃败。导致这点的原因并非都如奥哈拉先生一样,失去某个挚爱之人。每个人的主发条都不同。我想说的是,谁身上的主发条断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因为在如今这时候,世上再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他们死了反而更快活……因此,我才说你们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悲伤了。舍曼打过来和他失去奥哈拉太太的日子,才是该悲伤的时候。现在,他已身心合一,除非我们自私透顶,否则便再无理由伤悲。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像爱自己的父亲一样爱着他……如果大家不介意,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家属们都悲痛得听不下去了,再说就不够仁慈啦。”

威尔住了嘴,转向塔尔顿太太,压低声音道:“太太,能请你扶斯嘉丽回屋吗?她不该在太阳底下站这么久的,方丹太太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不过,我这话绝对没有冒犯之意。”

听见威尔突然从赞颂死者转到自己身上,斯嘉丽不由得吃了一惊。而瞧见大家的目光齐齐转来,斯嘉丽顿时尴尬地羞红了脸。威尔干吗要提她已经显怀的大肚子?她羞愤交加地瞪了威尔一眼,后者却还是平静温和地看着她,用目光压下她的愤怒。

“请吧,”他的目光似乎在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已经成为一家之主,不想闹出什么难堪场面。斯嘉丽无助地转向塔尔顿太太。不出威尔所料,这位太太突然撇下苏埃伦,将注意力转到向来感兴趣的生育之事上。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只要与此有关,她都感兴趣。于是,她挽起斯嘉丽的手臂。

“亲爱的,回屋吧。”

塔尔顿太太一脸关切和饶有兴趣的模样,斯嘉丽只得由她搀着,穿过大家让出的狭窄小路。一路上有不少同情的低语,还有几只手轻拍了她几下,以示安慰。斯嘉丽走到方丹奶奶跟前时,老太太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手,说:“孩子,挽着我。”然后,她严厉地瞪了萨莉和小方丹太太一眼,“你们别跟来。我不需要你们。”

三人缓缓穿过人群,沿着林荫道往屋里走去。她们一走,人群又再次围拢。塔尔顿太太过于热心,托着斯嘉丽胳膊肘的那只手力气极大。斯嘉丽每走一步,几乎都要被她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