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2 / 2)

似乎没人知道她到底中了什么邪,到底被什么东西逼成了疯婆子。其实,她只是迫切希望在闭门不出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并尽可能多攒些钱,以筑起一道坚实的金钱堤坝,抵御北佬的仇恨狂潮。这些天来,她满脑子只有钱,每次想到孩子,都会暗恨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死亡、税金和孩子!每一样都来得不是时候!”

女人经营锯木厂,斯嘉丽从一开始就受尽流言蜚语。但随着时间流逝,亚特兰大人觉得没这女人干不出来的事。她做生意的那股精明劲儿令人震惊,尤其她可怜的母亲还出自罗比亚尔家族。而在人人都知道自己有身孕的情况下,还在街上到处乱跑,也着实不成体统。任何体面的白人女性,甚至包括不少黑人,从知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都会足不出户。梅里韦瑟太太愤愤地宣称:斯嘉丽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要把孩子生在大街上。

但过去对她的所有批评跟如今传遍全城的风言风语相比,真是不值一提。斯嘉丽不仅跟北佬做生意,还一副相当乐意的模样!

梅里韦瑟太太和很多南方人虽然也跟北方来的新移民做生意,但显然并不乐意,或表现得不乐意。斯嘉丽却很乐意,至少表面看来很乐意。这多糟糕啊!她甚至真去北佬军官家里,跟他们的太太喝茶。事实上,除了没把那些人请进自己家门,别的事她几乎全干了。城里人都猜测,要是没有佩蒂姑妈和弗兰克,她估计早请了。

斯嘉丽知道城里人在议论什么,但她不在乎,或者说在乎不起。她依然痛恨北佬,跟他们试图烧掉塔拉那天一样恨。但这种恨意不能表现出来。她知道自己若想赚钱,就得从北佬身上赚。而用微笑和好听的话奉承他们,最能为锯木厂拉到生意。

等她有朝一日富了,也把所有钱都藏好,不会让北佬找到,她就要当面告诉那些人自己有多痛恨、多厌恶、多鄙视他们。那该多痛快啊!但在此之前,跟他们好好相处是再明白不过的常识。如果这叫伪善,那亚特兰大人就该好好利用这种伪善。

她发现,和那些北佬军官交朋友跟打地上的鸟一样容易。他们就像一群孤独的流放者,来到这片充满敌意的土地。很多人极其渴望与城里有教养的女士们来往。但体面女人一看到他们,不是提起裙摆侧身走过,就是一副恨不能啐上一口的表情。只有妓女和黑人女性对他们和颜悦色。但斯嘉丽显然是位出身良好的淑女,就算目前在干这行当,只要她展颜一笑,或绿眸里闪动起快活的光芒,就够他们激动的了。

斯嘉丽经常坐在车里跟北佬们交谈,还现出一对迷人的酒窝。但内心的反感如此强烈,简直让她恨不能当面叱骂开来。不过,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发现把这些北佬玩弄于股掌之间,并不比对付南方男人困难。只不过,从前这么干开心快活,如今却成了件讨厌的糟心事。她扮演的角色是甜美高雅、陷入困境的南方贵妇。端庄的神态让她与这些上当受骗的家伙保持了合适的距离,但她的亲切和蔼,又让这些北佬军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就心生暖意。

正如斯嘉丽所愿,这种暖意对她极为有利。驻扎在亚特兰大的很多官员因为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待多久,纷纷接来妻儿。旅馆和可寄宿的家庭旅馆都住满了,他们只得自己建小屋,且都乐意找亲切的肯尼迪太太买木材。因为她待他们,比城中其他任何人都温和有礼。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和南方佬用新积累起的财富修建漂亮家宅、商店和旅馆,也发现跟斯嘉丽做生意比跟那些邦联老兵更愉快。后者虽彬彬有礼,那份谦恭客气,却比公开言明的仇恨更拘谨冰冷。

因为斯嘉丽的美丽迷人、时而还一副无助凄苦的模样,他们都很乐意照顾她的木材生意,并连带光顾弗兰克的小店。他们都觉得应该帮这个勇敢的小女人一把,毕竟除了一个得过且过的丈夫,她显然再无人可依。斯嘉丽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觉得不仅现在能赚到北佬的钱,将来还能靠北佬朋友们帮忙。

跟北佬军官们保持一定关系比她预想的容易,因为他们似乎对南方淑女怀有敬畏之意。但斯嘉丽很快发现,跟军官们的妻子打交道,却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麻烦。其实,她并不打算跟北佬女人打交道,若能避开求之不得。可她避不开,因为那些女人非找她不可。她们对南方和南方女人无比好奇,而斯嘉丽是满足这份好奇心的第一个机会。亚特兰大的其他女人都不跟她们打交道,甚至在教堂碰见也不会打招呼。因此,斯嘉丽因为生意自动送上门时,就好比她们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回应一般。斯嘉丽坐在马车上,在某个北佬家门口跟男主人讨论直柱和木瓦之类的事时,女主人往往也会跑出来插嘴,或执意请她进屋喝茶。斯嘉丽无论多讨厌这种提议,也很少拒绝。因为,她始终希望能有个机会,巧妙地暗示她们去弗兰克店里买东西。但她的自制力经常受到严峻考验,因为太太们不仅总问私人问题,还老是一副自鸣得意、纡尊降贵的模样,似乎南方的一切都入不了她们的眼。

这些北佬女人把《汤姆叔叔的小屋》视为仅次于《圣经》的启示录,很想知道是不是每个南方人都会养寻血犬,以追踪逃跑的黑奴。斯嘉丽说自己这辈子只见过一条又小又温顺、压根算不上凶恶大狗的寻血犬时,她们又不相信。她们想知道种植园主是否真会往奴隶脸上烙可怕的烙印,以及打死黑奴的九尾鞭又是什么样子。而她们对黑奴姘居表现出的浓厚兴趣,让斯嘉丽觉得无比龌龊、粗野。尤其北佬士兵驻扎下来后,亚特兰大的黑白混血儿数量激增,更令她厌恶上述话题。

其他亚特兰大女人听到这种偏执愚昧的话定会勃然大怒,斯嘉丽却忍住了。因为她对那些女人的鄙视大于愤怒。她们毕竟是北佬,北佬能好到哪儿去?因此,她们的轻率虽侮辱了斯嘉丽所在的州、本州的人民和此处的道德观念,斯嘉丽还是能不屑一顾,只暗暗嗤之以鼻。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终于怒不可遏,深刻意识到(如果有必要认识到这点的话)南北之间有条多么无法跨越的鸿沟。

一天,跟彼得大叔驾车回家时,斯嘉丽经过一幢北佬的房子,住在里头的三户都是北佬军官家庭。这房子正是用斯嘉丽的木材建的。三位太太正好站在门前车道上,见斯嘉丽乘车经过,便挥手叫她停下。三人走到停车台前跟她打招呼,那口音难听得让斯嘉丽觉得除此之外,她几乎能原谅北佬的一切。

“肯尼迪太太,我正想见你呢。”一个来自缅因州的瘦高女人说,“我想跟你打听点这个愚昧城市的情况。”

斯嘉丽鄙夷地忍下她对亚特兰大的侮辱,努力挤出最灿烂的笑容。

“你想打听什么?”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了。她说再也没法在这群‘黑鬼’中待下去。没错,她就是这么叫那些人。家里的几个孩子真是快把我逼疯了!快跟我说说,上哪儿才能再找个保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这事不难,”斯嘉丽笑道,“只要能找到一个刚从乡下过来,还没被自由人管理局宠坏的黑女人,那她就是最棒的保姆。你就站在门口,但凡有黑女人经过就问上一问,我保证——”

三个女人顿时气得哇哇大叫。

“你觉得我会放心把孩子们交给黑鬼带?”缅因女人嚷道,“我想要个爱尔兰的好姑娘。”

“恐怕亚特兰大找不到爱尔兰女仆。”斯嘉丽冷冷地应道,“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没见过白人女仆,也没想过要往家里雇一个。而且,”她已经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那丝讽刺意味,“我向你保证,黑人不吃人,很靠得住。”

“天哪,不行!我家里可不要黑鬼。馊主意!”

“我看到他们就讨厌,怎么信任得起来?更别说让他们带孩子了……”

斯嘉丽想起嬷嬷那双指节粗大的手。那双手因伺候埃伦、她和韦德而粗糙,但始终那般“温柔慈爱”。这些外乡人哪儿知道黑人的手有多亲切、多舒服、多可靠?她们哪儿知道黑人多会哄你、拍你、爱抚你?想到这儿,斯嘉丽笑了。

“你们解放了黑人,却如此看待他们,真够奇怪的。”

“天哪!亲爱的,我可没解放他们!”缅因女人大笑道,“我上个月才到南方,在此之前可一个黑人都没见过。他们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我才不会信任任何一个……”

斯嘉丽感觉彼得大叔呼吸粗重、坐得笔直、眼睛死死瞪着马耳朵。他这样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那缅因女人突然放声大笑,指着彼得招呼两个同伴看。于是,斯嘉丽的注意力也只得转到彼得大叔身上。

“瞧那老黑鬼,眼睛鼓得跟只蛤蟆似的,”她咯咯笑着道,“我敢说,他肯定是你家的老宝贝,是吧?你们这些南方人真是不懂如何对待黑鬼,简直把他们宠坏啦。”

彼得大叔深吸了口气,额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睛却还直视前方。他这辈子还没被一个白人叫过“黑鬼”。没错,别的黑人这么叫过他,但白人从没有。他——彼得,给汉密尔顿家当了一辈子受人尊敬的顶梁柱,如今竟被人质疑“不可靠”,还被人喊作“老宝贝”!

与其说斯嘉丽看到,不如说她是感觉到老人的黑下巴在颤抖。彼得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斯嘉丽也怒火中烧。斯嘉丽可以冷静地听那些女人轻视邦联军队、臭骂杰斐逊·戴维斯、指控南方人谋杀和折磨黑奴。若对自己有利,她甚至可以容忍她们侮辱她德行有亏、为人不诚。但听到这些伤害忠诚老黑仆的蠢话,她却仿佛被火柴点燃的火药。她盯着彼得腰带上那把大马枪看了一会儿,手痒得简直想把它拔出来。这些傲慢无知、狂妄自大的征服者真该杀。但她咬紧牙关,下颌肌肉都鼓了起来,不断提醒自己还不到跟这些北佬摊牌的时候。天哪,但总有一天她要说出心中所想,总有一天!可现在还没到时候。

“彼得大叔是我们的家人。”斯嘉丽声音颤抖地道,“再见。彼得大叔,我们走吧。”

彼得突然抽了一鞭,受惊的马猛地向前一跃,马车跟着一颠,动了起来。斯嘉丽听到那个缅因女人困惑地说:“她的家人?是说亲戚吗?可他那么黑。”

该死的家伙!她们真该通通消失。等我赚够了钱,一定要朝她们脸上吐口水!我一定要……

斯嘉丽瞥了眼彼得,瞧见一滴泪顺着他的鼻梁滚了下来。她的心顿时软了,为他的受辱难过不已,觉得自己的双眼也刺痛起来,就像看到某人肆意虐待小孩一般。那些女人伤害了彼得大叔。随老汉密尔顿上校经历墨西哥战争的是彼得;将死去主人搂在怀里的是彼得;养大玫兰和查尔斯的是彼得;照料没用又愚蠢的佩蒂帕特,逃难时“保护”她,南方投降后“弄到”马护送她穿过饱受战争**的乡野,从梅肯一路回家的,也是彼得。可她们却说,绝不信任黑人!

“彼得,”斯嘉丽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细瘦的胳膊上,声音颤抖地说,“哭什么,真丢人!干吗在意这些?她们不过是该死的北佬罢了!”

“她们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好像我是头骡子,什么都听不懂似的。好像我是非洲人,就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一样……她们叫我黑鬼。从没有白人叫我黑鬼。还说我是老宝贝,说黑人都不值得信任!我不值得信任?哼,老上校咽气前还跟我说:‘彼得,孩子们就交给你照顾了。年轻的佩蒂帕特小姐也交给你了……因为她真没比蚱蜢聪明多少。’而我呢,这些年来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

“除了大天使加百利,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斯嘉丽安慰道,“没有你,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活了。”

“你能这么说真好,谢谢你,小姐。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但北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斯嘉丽小姐,他们干吗要管我们的事?他们压根不懂我们南方人。”

斯嘉丽没吭声,因为没当着那几个北佬女人爆发出来的怒气,仍在她胸中燃烧。两人默默驾车回家。彼得不再抽鼻子,但下嘴唇渐渐撇了出来,还越撇越长,最后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起初的伤心渐渐消退,他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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