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2)

斯嘉丽心想:“这些该死的北佬真是怪!那几个女人似乎觉得彼得大叔是黑人,所以耳朵听不见?还觉得他的心也没她们那般柔软,不会难过受伤?北佬不知道要温柔地对待黑人,要把他们当孩子般引导、赞美、爱抚和批评。北佬不懂黑人,也不懂黑人与白人主子之间的关系,却要发动一场战争来解放黑人。而解放了黑人后,除了利用他们恐吓南方人,北佬也不想跟他们有其他瓜葛。北佬不相信黑人,不信任黑人,不懂黑人,却不停叫嚣南方人不知如何跟黑人相处。”

不要信任黑人!斯嘉丽对黑人的信任远远超过对白人,当然也超过对北佬。黑人忠诚、坚韧、仁爱,这些品质任何压力都无法摧毁,再多钱也无法收买。她想起北佬入侵时仍留在塔拉的几个忠仆。他们本可以逃走或加入军队过悠闲日子,却留了下来。她想起迪尔西跟自己在棉花田干苦活,想起波尔克冒着生命危险去邻居鸡舍偷鸡给全家吃,想起嬷嬷为了不让她做错事,就一路陪到亚特兰大来。她还想起邻居家的一些黑奴如何忠诚地守在白人主子身边。男主人上了前线,他们就保护家中女眷,在恐怖的战争中护送她们逃难;他们照料伤者、掩埋死者、安慰丧失亲人的生者;为了保证餐桌上的吃食,他们干活、乞讨、行窃。哪怕现在自由人管理局许下各种惊人承诺,他们仍坚定不移地跟着白人主子,而且干起活来比蓄奴时期更辛苦。然而,北佬不明白这些,也永远不会懂他们。

“可他们解放了你们。”斯嘉丽大声说。

“不,小姐!他们没有解放我。我才不要那帮垃圾来解放……我依旧属于佩蒂小姐。我死后,她还要把我葬入汉密尔顿家的墓地,我属于那儿……小姐要是知道你怎样让那些北佬女人侮辱我,一定会非常生气。”

“我可没干这种事!”斯嘉丽吃惊地嚷道。

“你干了,斯嘉丽小姐。”彼得的嘴唇拉得更长,“关键是,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必要跟北佬打交道。不打交道,她们就侮辱不到我头上。你如果没跟她们说话,她们就没机会说我是骡子或非洲人。而且,你也没为我说话。”

“我说了啊!”斯嘉丽被他的批评刺痛了,“我难道没跟她们说你是我们的家人?”

“那不算,因为这是事实啊……斯嘉丽小姐,你不该做生意,不该跟北佬打交道。哪家太太会干这种事?佩蒂小姐根本不会理那帮垃圾。她要是听到那些话,肯定不高兴。”

彼得这番批评比弗兰克、佩蒂姑妈或其他邻居的话更让斯嘉丽恼火。她真想使劲摇晃这个老黑人,一直摇到他闭上那张没牙的嘴为止。虽然彼得说的话没错,但她不想从一个黑人、一个家养黑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对南方人来说,在仆人心中失去威望是件很丢脸的事。

“老宝贝!”彼得嘟囔道,“佩蒂小姐要是听到这话,再也不会让我给你赶车。再也不会,小姐!”

“佩蒂姑妈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让你给我赶车。”斯嘉丽严厉地说,“所以,别再提这事啦!”

“我背疼得厉害……我现在背疼得厉害,坐都坐不直了。我要是身体不舒服,小姐可不会让我赶车……斯嘉丽小姐,如果自家人都反对,那些北佬和白垃圾再怎么尊敬你,也没什么好处。”

这话精准概括了斯嘉丽目前的处境,气得她哑口无言。没错,征服者们赞同她,家人和邻居们却不赞同。她知道全城的人怎么议论自己,如今连彼得也反了,不愿再跟她抛头露面。这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此之前,她一直不在乎公众舆论,不仅不在乎,还有点鄙视那些言论。但彼得的话让她怒火中烧,将她逼到防御姿态,让她突然像讨厌北佬一样讨厌邻居。

“他们干吗要管我做什么?”斯嘉丽想,“他们肯定以为我很乐意跟北佬打交道,也很乐意像下地干活的黑奴一样做苦工吧。他们让我本就不易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但我才不管他们想什么,我不能让自己在意这种事。现在,我根本在意不起。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噢,总有一天!等她的生活重新有了保障,她一定放松下来,交叠双手,像埃伦从前那样做个贵妇。她会像贵妇一样柔弱无依地闭门不出,让人人称颂。噢,等重新有了钱,她一定会变得庄重娴雅!届时,她就像埃伦从前那样,温柔亲切、为他人着想,行为举止也都合乎礼仪。她再也不用日夜担惊受怕,生活也会变得平静悠闲。她将有时间陪孩子们玩耍,监督他们做功课。温暖悠长的午后,太太们登门造访。一片塔夫绸裙的窸窣声和棕榈扇尖细又有节奏的噼啪声中,她会吩咐人奉上茶水、美味的三明治和蛋糕,然后跟她们悠闲地聊天度日。她会对遭遇不幸的人很好,会给穷人送去一篮篮吃食,给病人送汤和肉冻,请那些没那么幸运的人坐上自己的漂亮马车“摆摆阔”。她会像妈妈从前那样,做个真正的南方淑女。届时,人人都会像爱埃伦一样爱她,夸她无私,管她叫“慷慨女士”。

虽然知道自己并没有无私、慷慨或友善待人的意愿,对未来的这些幻想还是让她很开心。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这些品质带来的好名声。但她那“筛孔”太大、“线条”太粗的脑子根本分不出如此细小的差别。她只知道,等有了钱,就能人人夸赞,那便足够了。

终有这么一天,但不是现在。现在,别人想说她什么就说吧。现在,还不是当淑女的时候。

彼得的话没错。佩蒂姑妈果然焦躁不安,彼得的背痛也一夜之间加重,再也无法驾车出门。因此,斯嘉丽只得自己驾车出门,掌心又开始磨出茧子。

春天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四月的冷雨停歇,温暖抚慰的青葱五月随之而来。斯嘉丽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烦心事不断,身子也因怀孕日渐不便。老朋友们越来越冷淡,家人们则越来越温和亲切、忧心忡忡,也越发不解她到底为何这般拼命干活。在这焦虑不安、苦苦挣扎的日子里,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也只有一个人能理解她。此人便是瑞德·巴特勒。说来也怪,所有人中,偏偏只有他如此。这人像水银一样善变,跟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般倔强,却能给予她同情。这种同情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得到,也从未期盼能从他那儿得到。

瑞德经常出城去奥尔良,行事神秘,从不做任何解释。斯嘉丽有些嫉妒地想,他多半是去看一个女人,或者还不止一个。但自从彼得大叔拒绝为她驾车,瑞德留在亚特兰大的时间就越来越长。

只要没出城,瑞德大部分时候都在“时代女郎沙龙”楼上赌钱,或在贝尔·沃特林的酒吧跟那些比较有钱的北佬和投机商讨论赚钱大计。这让城里人对他的厌恶,比对他那些狐朋狗友更甚。如今他并不登门,多半是出于对弗兰克和佩蒂的尊重。因为斯嘉丽如今情况微妙,男人前来拜访,定会让弗兰克和佩蒂火冒三丈。但斯嘉丽几乎每天都能偶遇瑞德。她独自穿过僻静的桃树街和锯木厂所在的迪凯特街时,总会一次又一次地碰到瑞德骑马追上来。每每此时,瑞德都会拉住缰绳跟她说说话,有时还会把马拴在车后,替她驾车去巡视两间锯木厂。近来,斯嘉丽虽不愿承认,但她真的比过去更容易疲倦,所以瑞德接过缰绳,她都会暗暗感激。瑞德虽然每次都在回城前离开,但全城的人还是知道了两人相会的事。于是,斯嘉丽冒犯礼仪的长清单上,又添一道新闲话。

斯嘉丽偶尔也会琢磨这一切是否真是巧合。几星期过去,城里氛围随黑人暴行增多而越发紧张时,她碰到瑞德次数也越来越多。但斯嘉丽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自己最丑的时候来找她?就算他从前对她有过企图,现在也肯定没了。而从前是否真有过,斯嘉丽如今也开始怀疑。两人在北佬监狱那恼人的一幕,他已经很久没拿出来打趣过她。他再没提过阿希礼,没提过她对阿希礼的爱,更没说一句“垂涎她”之类缺乏教养的粗话。斯嘉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也没要他解释两人为何频频相遇。最后,斯嘉丽断定,瑞德是因为除了赌博再没什么事可干,加之在亚特兰大好友甚少,才来找她做伴。

无论瑞德为何如此,斯嘉丽都觉得自己最欢迎他来作陪。他会听她抱怨顾客流失、呆账难收、约翰逊如何狡猾诡诈和休多么无能,等等。她生意谈成了,瑞德会鼓掌,弗兰克却宠溺地微笑,佩蒂则只会惊讶地喊一声“天哪”。斯嘉丽觉得,瑞德肯定经常帮她招揽生意,因为他跟所有有钱北佬和投机家都熟。然而,他却总是否认自己帮了忙。斯嘉丽清楚他的为人,从不信任他,但一看到他骑着那匹大黑马拐了个弯,便出现在林荫道上时,就总忍不住欢欣雀跃。当他爬上马车,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冲她说上几句无礼的话,哪怕满心忧虑,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她还是会觉得自己又年轻快活、富有魅力了。她几乎什么事都能跟瑞德说,完全不用隐藏动机或内心的真实想法。若必须对自己诚实坦白,那她对弗兰克,甚至对阿希礼,都有过无话可说的时候,对瑞德却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出于声誉,跟阿希礼说话当然有太多事不能提,结果连带着一些别的事也完全不能说。有一个瑞德这样的朋友真是令人欣慰。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瑞德如今对她甚是规矩。这让斯嘉丽非常惬意,因为近来她的朋友实在太少。

彼得大叔发出最后通牒后不久,斯嘉丽怒气冲冲地问:“瑞德,城里那些人干吗这么卑鄙,总对我说三道四?他们是不是很难抉择谁最糟糕——我?还是那些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我一门心思做生意,从没干过任何坏事,而且——”

“你若没干过任何坏事,那只是因为你还没碰到机会。他们多半已经隐隐意识到这点。”

“噢,严肃点!他们简直快把我逼疯啦!我做这些,不过就是想多赚点钱,想——”

“你做的一切都跟其他女人不同,偏偏还做出了点成绩。我从前就告诉过你,这事在任何社会,都是无法饶恕的罪过。谁要与众不同,谁就罪该万死!斯嘉丽,对每个经营锯木厂失败的男人来说,你的成功都是一种侮辱。记住,教养好的女人应该待在家里,对这忙碌又野蛮的世界一无所知。”

“可我要是待在家里,恐怕早就没有家了。”

“照理说,你就该骄傲又体面地饿死。”

“噢,胡说八道!瞧瞧梅里韦瑟太太。她卖馅饼给北佬,这不比经营锯木厂更糟糕?还有埃尔辛太太,不光做针线活,还收房客!范妮画瓷器,难看得谁都不想要,但为了帮助她,人人都买,还有——”

“但亲爱的,你没抓住要点。她们都没成功,所以并未冒犯南方男人强烈的自尊心。男人们依旧可以说:‘可怜又甜美的傻女人,干得多卖力啊!唉,就让她们觉得自己帮上了忙吧。’再说,你提到的这些女士并不享受工作。她们向众人表明,自己之所以坚持,只是为了等某个男人来卸下这并不适合女人的重担。因此,人人都同情她们。但你显然很喜欢自己干的事,并且明摆着不打算让任何男人替你料理生意,所以没人会同情你。而且,亚特兰大人永远不会原谅你这点。同情他人多愉快啊!”

“有时,我真希望你能认真点。”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东方谚语:‘尽管狗群乱吠,旅行队照常前行’?斯嘉丽,由他们吠去吧。我想,恐怕任何东西都挡不住你的旅行队。”

“我就是挣点钱,他们干吗这么介意?”

“斯嘉丽,别想着样样占尽。你要么像现在这样,不守女子本分地挣钱,上哪儿都受冷遇;要么体面地受穷,拥有很多朋友。你已经做出选择。”

“我不想受穷。”斯嘉丽连忙道,“但——我选对了路,是吧?”

“如果你最想要的是钱,那就对了。”

“嗯,我爱钱,胜过爱世上任何别的东西。”

“那你就只有一种选择,但它会带来一项惩罚,正如你想要的大多数东西都会有附带品一样。这项惩罚便是孤独。”

斯嘉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没错。她停下来一想,发觉自己真有点孤独——因缺乏女性朋友而孤独。战争期间,她难过了还能去找埃伦。虽然除了塔拉的艰苦劳作,她跟玫兰妮再无共同之处,但埃伦死后,玫兰妮始终陪在她身边。现在,她却一个伴儿也没了。因为佩蒂姑妈除了一个说闲话的小圈子,对生活根本毫无概念。

“我想——我想,”斯嘉丽犹犹豫豫地道,“我在女人圈子里向来孤独,亚特兰大的这些女人不喜欢我,并非仅仅因为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她们就是不喜欢我。除了妈妈,没有哪个女人真心喜欢过我,甚至包括我的妹妹们。我也不知道原因,但甚至在战前,在我嫁给查理之前,无论我做什么,女士们似乎都不赞同……”

“你忘了威尔克斯太太,”瑞德说,眼里闪过不怀好意的光芒,“她向来完全赞同你。我敢说,除了杀人,你干什么她都赞成。”

斯嘉丽冷冷地想:“她连杀人都赞成呢。”然后,她便轻蔑地大笑起来。

“噢,玫兰!”斯嘉丽叹了一声,随即悲哀地说,“如果只有玫兰一个女人赞同我,当然算不上多么光彩的事。因为她那脑子估计比珍珠鸡的强不到哪儿去,如果她有脑子的话——”斯嘉丽突然困惑地住了嘴。

“她若有脑子,早就该明白有些事不该赞成,”瑞德替她把话说完,“呃,这点你知道的当然比我多。”

“哼,你这该死的记性!你真是太无礼啦!”

“我就不计较你的粗鲁无礼了,反正是错的,不值得反驳。还是说回我们之前的话题。记住:你只要与众不同,就会被孤立。不仅被同龄人,也被父母辈和子女辈的人孤立。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你;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震惊。但你祖父祖母那一辈人,很可能为你骄傲,还会说:‘是咱家的种!’而你的孙子孙女们则会一边羡慕地感叹‘奶奶当年一定非常了不起’,一边努力向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