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写信给你吗?噢,估计是太羞愧,没脸写吧。她是该羞愧!噢,我怎么有个如此丢人的妹妹!”
此时此刻,弗兰克连提问的勇气都没了,只面如死灰地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斯嘉丽,手中的缰绳都松了。
“她下个月就要嫁给托尼·方丹了。噢,弗兰克,我很抱歉。对不起,竟是我把这消息告诉了你。她怕自己真成老姑娘,不愿再等啦。”
弗兰克把斯嘉丽扶出马车时,嬷嬷已经站在前门廊上。她的头巾湿了,紧紧裹在身上的旧披肩也沾了不少雨点,显然已在屋外站了许久。嬷嬷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又气又忧,斯嘉丽从未见过她把嘴唇噘得如此高。嬷嬷飞快地瞥了弗兰克一眼,看清来人后,顿时变了脸色——变得高兴、困惑,又带些歉疚之意。她摇摇摆摆地朝弗兰克走来,开心地打招呼,跟他握手时,还咧嘴行了个屈膝礼。
“见到老乡真开心,”嬷嬷说,“你还好吧,弗兰克先生?哎呀,你气色真不错哪!早知斯嘉丽小姐是跟你出去,晓得她有人照顾,我就不用这么担心啦。回来后发现她不见了,一想到她独自在城里乱转,街上全是那些刚获自由的垃圾黑鬼,我就急得跟没头苍蝇似的。亲爱的,你要出去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呢?着凉了吧!”
斯嘉丽狡黠地冲弗兰克眨了眨眼。虽然刚刚才得知坏消息,弗兰克还是微微一笑,明白她这是在求自己保持沉默,跟她共守一个快乐的小秘密。
“嬷嬷,快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斯嘉丽说,“再来点热茶。”
“天哪,你这新衣裳真是全毁啦,”嬷嬷抱怨道,“我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它烘干刷净,让你今晚穿着它去参加婚礼啊。”
嬷嬷进了屋,斯嘉丽凑到弗兰克跟前耳语道:“今天你可一定要来吃晚饭。我们太孤单啦。饭后,我们还要去参加婚礼。你可得陪我们一起去!对了,求求你,苏埃伦的事——千万别告诉佩蒂姑妈。她一定会非常难过,而她若知道妹妹的事,我也会受不了——”
“噢,我不说!不说!”弗兰克急忙道,仿佛一想起这事就害怕似的。
“你今天对我真好,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又有勇气啦。”分别时,斯嘉丽捏了捏他的手,一双眼冲他大送秋波。
等在门内的嬷嬷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气喘吁吁地跟着她上楼进了卧室。她默默地帮斯嘉丽脱掉湿衣服,一件件地搭在椅背上,然后把斯嘉丽推上了床。等到端来一杯热茶、拿来一块法兰绒布包好的热砖,嬷嬷才俯视着斯嘉丽,用近乎道歉的口气说:“乖乖,怎么不告诉嬷嬷你到底要干吗?这样,我也不用大老远地跟来亚特兰大。我都这么老了,还这么胖,跑来跑去真是吃不消啊。”过去,斯嘉丽也听过她这样说话。
“嬷嬷,你在说什么呀?”
“亲爱的,你就别糊弄我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刚才瞧见弗兰克先生和你那张脸,你的心思我就全懂啦,就像别人读《圣经》一样清楚明白。我还听到你跟他嘀咕苏埃伦小姐呢。要早知道你对弗兰克先生动了心思,我就待在家里不来啦。”
“哎呀,”斯嘉丽在毯子下舒舒服服地躺好,明白要想瞒过嬷嬷纯属白费心机,于是索性问道,“那你本来以为我盯上了谁?”
“孩子,我不知道。但你昨天那脸色,我可不喜欢。而且,我记得佩蒂帕特小姐曾写信给玫兰小姐,说巴特勒那无赖有很多钱。这种话我可不会忘。弗兰克先生虽然不好看,但他好歹是个绅士。”
斯嘉丽狠狠瞪了嬷嬷一眼,嬷嬷也平静地回瞪一眼,那目光似乎在说她什么都知道。
“呃,那你打算怎么办?跟苏埃伦告密吗?”
“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讨好肯尼迪先生。”嬷嬷边说,边为斯嘉丽掖好脖子周围的毯子。
嬷嬷在房间里来回瞎忙时,斯嘉丽就静静地躺着,为两人无须多说什么而大感欣慰。不需解释,也没有责备。嬷嬷心中了然,始终没吭一声。斯嘉丽觉得,嬷嬷比自己更坚定。那双浑浊的老眼无比睿智,看问题又深又准。她也跟野蛮人和小孩般直率,只要觉得自己的宝贝受到威胁,立马奋起反抗,才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斯嘉丽是她的宝贝。宝贝想要什么,哪怕那样东西是别人的,嬷嬷也愿意帮她弄到手。至于苏埃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权益,嬷嬷才不在意,顶多在心里冷笑几声罢了。斯嘉丽遇到了麻烦,正在奋力解决。斯嘉丽是埃伦小姐的孩子,嬷嬷随时随地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
斯嘉丽感觉到了这份沉默的支持,全身也因脚下的热砖暖和起来。回家途中在马车上挨冻时生出的那丝微弱希望,此刻已经熊熊燃烧,烧遍全身,烧得她心脏狂跳、热血奔涌,又有了力量。这股无所顾忌的兴奋之意让她恨不能放声大笑,欣喜若狂地想:“我还没被打败!”
“嬷嬷,把镜子给我。”斯嘉丽说。
“别把肩膀露出来。”嬷嬷命令道,递过镜子,厚厚的嘴唇弯出一个笑容。
斯嘉丽打量着自己。
“我真是白得像鬼,”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
“是没以前漂亮了。”
“呃……外面雨下得大吗?”
“可不是吗,瓢泼大雨!”
“好吧,那你还是得替我进城一趟。”
“下这么大的雨,我不去。”
“好吧,你不去,我就自己去。”
“就不能等一等吗?我看你今天也够累的了。”
斯嘉丽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我想买瓶科隆香水。你可以帮我洗洗头发,再往上面喷点科隆香水。再给我买瓶榅桲胶,把头发弄平整些。”
“我才不会在这种天气给你洗头。而且,你也不必跟那些**似的,往头发上喷科隆香水。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不会让你这么干!”
“哦,不,我就要。去我钱包里拿个五美元的金币,赶紧进城。还有——呃,嬷嬷,到了城里,再给我带盒胭脂吧。”
“带什么?”嬷嬷怀疑地问。
斯嘉丽看向嬷嬷,眼中带了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意。她从不知道,嬷嬷到底能被逼到什么地步。
“你别管,直接说要买胭脂就行。”
“不知道的东西,我才不买。”
“哎呀,怎么如此好奇,就是种颜料,抹脸用的!别像只蛤蟆似的,气鼓鼓地站在那儿。快去呀!”
“颜料!”嬷嬷惊呼道,“抹脸用的!哼,你长大啦,我打不动你了是吧!我还从没如此丢脸呢!你真是疯了!埃伦小姐这会儿在坟墓里都不得安宁!你居然要把脸抹得跟个……”
“你明明非常清楚,罗比亚尔外婆也会擦胭脂,而且……”
“没错,小姐,她不仅只穿一条衬裙,还往裙子上洒水,好现出腿形。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也可以这么干!老小姐年轻时世风开放,但现在不同了呀,她们……”
“天哪!”斯嘉丽终于发火了,大叫着掀了毯子,“你还是赶紧回塔拉去吧!”
“除非我自愿,否则你不能把我赶回去。我是自由的……”嬷嬷气呼呼地道,“我就要待在这儿。回**去!你想得肺炎吗?把紧身胸衣脱了!赶紧脱了,亲爱的。好啦,斯嘉丽小姐,这种天气,你哪儿也不许去。天哪!但你真像你爸!赶紧回**躺好——我才不会给你买什么抹脸的东西!大家要是知道我给自家孩子买那种东西,那我真是羞死算了!斯嘉丽小姐,你又甜美又漂亮,根本不必抹什么颜料。亲爱的,只有坏女人才用那种东西。”
“但她们抹了之后很好呀,不是吗?”
“天哪,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宝贝儿,别再说这种糟糕的话啦。宝贝儿,把湿袜子脱下来。你可不能自己去买那东西,埃伦小姐的魂魄会来找我算账的。回**去。我这就去买,没准儿还能找到一家谁都不认识我的店。”
那天晚上,范妮的婚礼在埃尔辛太太家如期举行。老利瓦伊和其他乐手为演奏舞曲调音时,斯嘉丽快活地环顾四周。又能在舞会上跳舞,多激动人心呀!受到热烈欢迎,也让斯嘉丽心花怒放。她挽着弗兰克的胳膊进屋时,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地冲过来表示欢迎,又是亲吻,又是握手,说他们有多想念她,还让她一定别再回塔拉了。男士们殷勤备至,似乎都忘了她过去如何死命伤他们的心。姑娘们也不计较她曾拐跑自己的情郎。就连战时对她颇为冷淡的梅里韦瑟太太、怀廷太太、米德太太等诸位老贵妇,也忘了她曾经的轻浮行径和自己对她那些不以为然的批评,只记得她也跟大伙一样经历了战败,只记得她是佩蒂的侄媳妇和查尔斯的遗孀。她们吻她,含着泪柔声提起她亲爱母亲的离世、细细询问她父亲和妹妹的情况。每个人都问起玫兰妮和阿希礼,想知道他们为何没回亚特兰大。
受到欢迎虽然很开心,但斯嘉丽还是有丝极力想掩饰的窘迫。这份窘迫来自她那条天鹅绒裙。虽然嬷嬷和厨娘又是用水壶烫,又是拿干净的发梳刷,又是在炉火边拼命翻烤,裙子膝盖以下仍湿乎乎的,裙边也有点点污渍。斯嘉丽生怕有人注意到她衣服脏了,从而猜出她只有这一条好裙子。但看到很多客人的裙子比她的差远了,她总算稍微开心了些。那些裙子很旧,显然都是仔细补缀和熨烫过。她的裙子虽然有点湿,至少完完整整、崭新崭新的。其实,除了范妮那件白缎结婚礼服是新的,全场只有斯嘉丽穿新裙子。
想起佩蒂姑妈说过的埃尔辛家近况,斯嘉丽很纳闷他们哪儿来的钱买白缎礼服、茶点和婚礼装饰,又是哪儿来的钱请乐队。这些肯定得花不少钱。或许是借的吧,要么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出了力,只为给范妮一场奢华的婚礼。斯嘉丽觉得,如此艰难时世还办这样的婚礼,简直跟塔尔顿兄弟的墓碑一样,都是极端浪费的行为。因此,她也跟站在塔尔顿家墓地时一样,既愤怒,又冷漠。可以任意挥霍金钱的日子已经过去,这些人干吗非得摆出旧日排场?
但她耸耸肩,立刻抛开了这瞬间的不快。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干吗要生他人的气,毁了自己今晚的快乐?
斯嘉丽发现,新郎原来是老熟人——斯巴达的汤米·韦尔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膀受伤时,还是她照顾的呢。当时,他还是个身高六英尺的英俊小伙,放弃了医学院的学业,加入骑兵团。如今,他却像个小老头,因为臀部的伤身形佝偻。正如佩蒂姑妈所说,他走路有些困难,叉着腿,模样很难看。但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点,或者说压根不在意,一副仿佛对任何人都无所求的模样。他已经彻底放弃继续学医的愿望,如今是名承包商,正指挥着一群爱尔兰人建造一座新旅馆。斯嘉丽虽纳闷他这身体状况如何承担如此繁重的工作,却什么也没问,只不无讽刺地想:“生活所迫,什么都能干。”
汤米、休·埃尔辛和小猴子似的勒内·皮卡德跟斯嘉丽站在一起聊天。椅子和家具都被挪到墙边,为跳舞做准备。休没多大变化,仍跟斯嘉丽一八六二年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瘦削敏感,前额照旧垂着一绺淡棕色的头发,手也还是精致细嫩,不像能干什么活的样子。但跟上次休假回来娶梅贝尔·梅里韦瑟时相比,勒内倒变了不少。他那双黑眼睛虽仍似高卢人般闪闪放光,内心也怀着克里奥尔人对生活的热忱,开怀大笑时的神情仍和原初一样,却让人感受到了些许战争初期不曾有过的艰难严峻。而当年那副穿着惹眼的义勇军军装、高傲优雅的派头,早已**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