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2 / 2)

“她是谁?”嬷嬷怀疑地问,“明明认识你,却连招呼都不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颜色的头发,就连在塔尔顿家,也没见过。看起来——啊,多半是染的!”

“是啊。”斯嘉丽只回了一句,走得更快了。

“你认识那个染头发的女人?我问你,她是谁?”

“城里的坏女人,”斯嘉丽不愿多说,“我向你保证,我不认识她,所以别问啦!”

“天哪!”嬷嬷低呼一声,无比好奇地目送马车远去,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自从二十多年前跟埃伦离开萨凡纳,她就再没见过一个职业妓女,真遗憾刚才没好好把贝尔看个仔细。

“她穿得真好,马车也不错,还有个车夫呢。”嬷嬷嘟囔着,“真不知上帝怎么想的,坏女人过得这么好,我们这些好人反而要挨饿,还几乎连鞋都穿不上。”

“上帝几年前就不管我们啦,”斯嘉丽愤怒地说,“别跟我说什么妈妈听了这话,在坟墓里都不得安生!”

斯嘉丽很想显得比贝尔更高贵、更正直,但她办不到。如果计划实施顺利,她或许就会跟贝尔一样,都靠同一个男人养活。虽然这事的确令她困窘不堪,但她一点也没后悔做出这个决定。“现在先不想这事。”她这样对自己说,又加快了脚步。

她们经过米德家。如今,那儿只剩两条石阶和一条无法通到任何地方的小径。怀廷家也成了一片平地,就连地基石和砖砌的烟囱都被人拆下来运走了,只剩满地车辙印。埃尔辛家的砖房还在,屋顶和二层都是新盖的。邦内尔家修补得很难看,屋顶连木瓦都没有,全是未加工的木板。虽然看起来破烂寒酸,但勉强还能住人。这两家的窗户后和门廊上都未见一人,倒让斯嘉丽开心不已。此刻,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然后,佩蒂姑妈家的新板岩屋顶和红砖墙便映入眼帘。斯嘉丽的心怦怦直跳。上帝真好,没让它变得无法修复!彼得大叔一只手挎着菜篮,出了前院。一看到斯嘉丽和嬷嬷艰难地走来,那张黑脸膛顿时大张着嘴,扯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笑容。

我要亲亲这个老迈的黑傻瓜,见到他真是太高兴啦!斯嘉丽这么想着,开心地嚷道:“彼得,快去拿姑妈的嗅盐瓶!我真的来啦!”

那天晚上,佩蒂姑妈的晚餐桌上又是万古不变的牛奶玉米片粥和干豌豆。斯嘉丽一边吃,一边暗暗发誓:等她又有了钱,餐桌上绝不出现这两样东西。无论得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会重新弄到钱,弄到比塔拉应缴税金更多的钱。总有一天,她要想办法弄到很多钱,就算得为此杀人也在所不惜。

餐厅昏黄的灯光下,斯嘉丽向佩蒂姑妈打听家里的经济情况,抱着一线希望,想从查尔斯家借到她需要的那笔钱。她问得很直白,佩蒂姑妈很高兴有个家人能说说话,所以并不觉得斯嘉丽有多唐突。她立刻泪流满面地细数起自己的悲惨遭遇,说不知怎么回事,她那些农场、城里的产业和钱都没了。至少哥哥亨利是这么说的。亨利甚至连她那些产业的税金都缴不起了。除了这座房子,她已经一无所有。但佩蒂姑妈忘了,其实房子也不是她的,而是玫兰妮和斯嘉丽的共同财产。亨利伯父只能勉强付清这座房子的税金,再每月给佩蒂一点生活费。虽然从哥哥那儿拿钱很丢脸,但佩蒂别无选择。

“亨利说他负担太重,税金又太高,实在不知该如何维持生计。不过,他很可能在撒谎。他肯定有很多钱,就是不愿多给我点。”

斯嘉丽知道亨利伯父没撒谎。他曾给斯嘉丽写过几封信,说明查尔斯的财产状况。斯嘉丽看得出,为保住这座房子和城里原来货栈的那片地产,这位老律师已经在拼命抗争,以便韦德和斯嘉丽还能在劫后有点什么。斯嘉丽知道,亨利伯父为她做出了巨大牺牲,那些地方的税金都是他在缴。

“他当然没钱,”斯嘉丽悻悻地想,“只有把他和佩蒂姑妈从名单上划掉啦。除了瑞德,无人可求。我一定要成功。但现在我不能想这事……得先引她聊聊瑞德,我再有意无意地提出请他明天来做客。”

斯嘉丽笑了,把佩蒂姑妈胖乎乎的手握在自己掌中。

“亲爱的姑妈,”她说,“别谈钱这种扫兴的事啦。把这些事抛到脑后,我们聊点开心的。老朋友们都有什么新消息,快跟我说说吧。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怎么样了?听说,梅贝尔那个小克里奥尔人平安回家了。埃尔辛一家和米德夫妇还好吧?”

话题一转,佩蒂帕特姑妈那张娃娃脸顿时亮了,不再抽抽搭搭地哭个没完。她细细描述老邻居们的情况,把他们做什么、穿什么、吃什么、想什么都一一道来。她惊恐万分地说勒内·皮卡德从战场上回来前,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为了维持生计,竟烤馅饼卖给北佬士兵。简直难以想象!有时,二十几个北佬挤在梅里韦瑟家后院,等着馅饼烤好。如今勒内回来了,也每天驾着老马车,去北佬军营卖蛋糕、馅饼和松脆饼干给士兵们。梅里韦瑟太太说,等再多挣些钱,她就去城里开一家面包店。佩蒂虽然不想说三道四,但毕竟——她说若换成自己,宁肯饿死,也不会跟北佬做这种买卖。佩蒂还说,每次在街上遇到北佬士兵,她都会鄙夷地瞪上一眼,然后立马过街,尽量表现得无礼至极。但她也说,若遇到下雨天,这么做就很不方便。斯嘉丽觉得:既然要向邦联表忠心,哪怕鞋子沾满泥浆,对佩蒂帕特姑妈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北佬放火烧城时,米德太太和医生没了家。如今菲尔和达西都死了,他们既没钱,也没心思重新盖房子。米德太太说她再也不要家了,因为儿孙都没了,哪儿还能有家啊?他们非常孤独,已经搬去埃尔辛家,与他们同住。埃尔辛家倒是把屋子被毁的部分修好了。怀廷也去埃尔辛家借住了一间屋子。邦内尔太太也说要搬去埃尔辛家,还说若运气够好,她可以把自己的房子租给哪个拖家带口的北佬军官。

“可他们怎么挤得下?”斯嘉丽嚷道,“埃尔辛太太还有范妮和休呢……”

“埃尔辛太太和范妮睡客厅,休住阁楼。”佩蒂解释道。所有朋友的安排她都一清二楚,“亲爱的,我真不愿告诉你这个——但埃尔辛太太管他们叫‘房客’,”佩蒂压低声音,“他们其实都是房客。埃尔辛太太在开家庭旅馆呢!多可怕,不是吗?”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斯嘉丽干脆地道,“我倒希望塔拉去年都是这种‘房客’,而非白吃白喝的家伙。那样的话,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穷。”

“斯嘉丽,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殷勤好客的塔拉庄园竟要向客人收钱,你可怜的妈妈若知道这事,在坟墓里都不得安生!埃尔辛太太当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虽然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范妮给人画瓷器,休兜售柴火也能挣几个钱,但他们还是难以糊口。想想看,亲爱的休都得被迫兜售柴火!他本该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一想到咱们的小伙竟落到这种地步,我就忍不住要掉眼泪。”

斯嘉丽想起黄铜般耀眼的天空下,塔拉庄园那一排又一排的棉花;想起曾经腰酸背痛的劳作,以及自己那双缺乏经验、满是水泡的手握着锄柄的感觉。然后,她便觉得休·埃尔辛也不是特别值得同情了。尽管周围一片废墟,佩蒂这天真的老傻瓜却被庇护得这么好!

“如果他不喜欢沿街叫卖,干吗不当律师?还是说,亚特兰大没人打官司啦?”

“噢,天哪,是呀!官司多着呢。这些日子以来,几乎人人都在打官司。所有东西都烧了,分界线也没了,没人知道自己的产业从何开始,在哪儿结束。但就算有人打官司,律师也赚不到钱,因为眼下谁都没钱。所以,休还是继续沿街叫卖吧……噢,我差点忘了件事!我写信跟你说过了吗?范妮·埃尔辛明晚结婚,你当然得参加。埃尔辛太太要是知道你在城里,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愿除了你身上这件,你还有别的衣裳可穿。亲爱的,不是说这件不好看,而是——呃,它看起来有点破旧啦。噢,你还有条漂亮裙子呀?我太高兴啦。这将是亚特兰大陷落以来,我们参加的第一场真正的婚礼。有蛋糕、美酒和舞会,但埃尔辛家那么穷,我真不知道他们如何置办起这些的。”

“范妮要嫁给谁?我还以为达拉斯·麦克卢尔在葛底斯堡战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