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2)

次日下午,斯嘉丽和嬷嬷在亚特兰大刚迈下火车,就迎上一阵冷风。头顶深灰色的天空,滚滚乌云疾驰而过。城市被烧毁后,车站一直没有重修。两人在一片炭渣和烂泥中下了车,离车站焦黑的废墟还有数码之遥。斯嘉丽习惯性地四处寻找彼得大叔和佩蒂姑妈的马车,因为打仗这几年里,每次从塔拉回亚特兰大,他们都会来接。可随即她便嗤笑自己的健忘,她根本没告诉佩蒂姑妈自己要来,彼得大叔当然不会来接。而且,斯嘉丽记得,那老太太眼泪汪汪地来信说,南军投降后,彼得为了将她送回亚特兰大而在梅肯“弄到手”的那匹老驽马,已经死了。

斯嘉丽四下打量着车站周围这片坑坑洼洼、车辙遍地的空地,心想能不能碰到哪个老朋友或熟人驾车经过,也好顺道载她们去佩蒂姑妈家。可无论黑人还是白人,一个认识的都没有。如果佩蒂来信属实,从前的那些老朋友,很可能现在都没马车了。日子如此艰难,人要有吃有住都不容易,哪儿还养得起牲口。佩蒂姑妈的大多数朋友都跟她一样,近来出门都步行。

几辆马车在列车旁装货,还有几辆溅满泥浆的四轮单马轻便马车,拉着缰绳的无不是面貌粗野的生人。然而,载客的只有两辆。一辆是有篷马车,另一辆是敞篷车。敞篷车里坐了位衣着讲究的女士和一个北佬军官。看到那身军装,斯嘉丽猛抽了一口冷气。虽然佩蒂姑妈信中已经提过亚特兰大如今有驻军,大街上到处都是士兵,但乍看到蓝色军服,她还是吓了一跳。毕竟,要想起战争已经结束真难啊!谁知道这北佬会不会追她、打劫她或侮辱她。

车站四周比以往冷清了不少,她不由得想起一八六二年那天早晨,刚做寡妇的她披着黑纱来到亚特兰大时,心中真是厌烦至极。当时,这儿多拥挤呀,到处都是四轮运货马车、载客马车和救护车。车夫们骂骂咧咧、大叫大嚷,人们高声跟朋友问好打招呼。想起战时某些漫不经心的日子,斯嘉丽不由得叹了口气。再想到要一路走到佩蒂姑妈家,她又叹了口气。不过,她仍心存希望,觉得到了桃树街,没准儿就能碰到哪个熟人,载她们一程。

斯嘉丽正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一个马鞍色皮肤的中年黑人驾着那辆有篷马车驶到她跟前,倚在车厢上问:“太太,用车吗?二十五美分,去亚特兰大哪儿都行。”

嬷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辆出租马车!”她咕哝道,“黑鬼,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嬷嬷虽是个乡下黑人,却并非一直住在乡下,所以知道正经女人若没有家中男人陪着,绝不会坐出租马车,尤其还是这种有篷的。就算有黑人女佣陪着,还是不合规矩。看到斯嘉丽满眼渴望地盯着那车,嬷嬷又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

“斯嘉丽小姐,离那车远点!一辆出租马车和一个被解放的黑鬼!哼,这组合可真不错。”

“我才不是刚解放的,”车夫激动地嚷道,“我是老塔尔博特小姐家的。我把小姐的车驾出来,不过是为了给家里挣点钱。”

“哪个塔尔博特小姐?”

“米利奇维尔家的苏珊娜·塔尔博特小姐。老主人战死后,我们就搬到这儿来了。”

“斯嘉丽小姐,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斯嘉丽遗憾地说,“米利奇维尔家的人,我认识的真没几个。”

“那我们就走路。”嬷嬷厉声喝道,“把车赶开,黑鬼!”

嬷嬷拎起装着斯嘉丽新天鹅绒连衣裙、软帽和睡衣的毯制手提包,又把一个扎染印花大手帕打的整齐包袱夹在腋下。包袱里装着她自己的东西。然后,她就护着斯嘉丽穿过湿漉漉的煤渣路,朝前走了。斯嘉丽虽然更想乘车,却不想跟嬷嬷争吵,便没再提此事。嬷嬷自从昨天下午逮到她拆天鹅绒窗帘,就一直警惕又怀疑地盯着她,弄得她很不自在。现在要逃过嬷嬷的陪伴着实不易,所以她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激起嬷嬷那好斗脾气。

两人沿着狭窄的人行道向桃树街走,看到亚特兰大如此荒凉,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斯嘉丽真是又沮丧又悲伤。她们走过瑞德和亨利伯父住过的亚特兰大旅馆。曾经的高雅建筑,如今只剩框架和部分焦黑的墙壁。铁路沿线本有四分之一英里长装满军用物资的货栈,这些地方如今都没重建,只剩下长方形的地基躺在幽暗的天空下,显得分外凄凉。没了两旁建筑物的遮挡,又少了车棚,铁轨光秃秃的无遮无拦。这片废墟中某个如今已无法辨认的货栈,是查尔斯留给她的遗产。亨利伯父已经替她付了货栈去年该缴纳的税金。这笔钱早晚得还给人家,又是件烦心事。

两人转入桃树街,斯嘉丽朝五角广场望去,顿时惊叫出声。尽管弗兰克已经说过城市被夷为平地,但她真没料到竟毁得如此彻底。她觉得,自己如此热爱的城市应该依旧是鳞次栉比的建筑和漂亮房屋。但眼前的桃树街空**得连一个旧标志都看不到,就像一个从未到过的陌生之地。战时,她乘车在这条泥土路上往来不下千次;围城期间,她也曾顶着上空呼啸的炮弹,惊恐万分地埋头冲过这里;撤退的那晚,纵然酷热难当、行色匆忙、痛苦不堪,她仍最后看了眼这条路。此时此刻,它却变得如此陌生,让斯嘉丽简直想大哭一场。

虽然舍曼军队退出这座被烧毁的城市,邦联军队返回后的一年中陆续新建了很多房屋,但五角广场周围仍十分空旷,污渍斑斑的破砖头躺在一片垃圾、枯死的野草和金色须芒草中。她从那些废墟中也认出了几座熟悉的建筑:昏暗的日光照在几面没有屋顶的砖墙上、玻璃已碎的窗户张着大嘴、几根烟囱孤孤单单地耸立着。偶尔,她也能欣喜地发现一间熟悉的店铺虽被炮火毁去一部分,如今却已修复,红色的新砖被满是煤灰的旧墙一衬,显得格外鲜亮。新店正面和新事务所的橱窗上,她看到一些受欢迎的熟人姓名,但更多的还是陌生姓名,尤其是那几十个招牌上的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名字。曾经,她几乎认识亚特兰大的每个人,如今却有这么多陌生姓名,真是令她沮丧不已。不过,看到一路上不断有新建筑拔地而起,她又振奋了些。

新房子有几十座,有些还有三层高!到处都在造新房子。斯嘉丽沿街望去,努力适应新的亚特兰大。她听到锤子和锯子的欢唱,看到高高升起的脚手架和工人们扛着一桶桶砖头爬上梯子。她望着这条自己如此热爱的街道,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她想:“就算他们把你烧了、夷为平地,也不能真正打垮你。不能!你还会重新站起来,跟从前一样时髦、一样庞大!”

斯嘉丽沿着桃树街往前走,嬷嬷摇摇摆摆地跟在后头。路上依旧行人如织,跟战事最紧张时一样。这种复兴中的城市依旧拥挤繁忙,不禁让斯嘉丽热血沸腾。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拜访佩蒂姑妈,从而踏上此处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呀!在烂泥坑里颠簸前行的车,似乎还跟从前一样多,只是少了邦联的救护车。店铺前,木头凉棚下的马槽旁,照样拴着很多马和骡子。人行道上虽拥挤,斯嘉丽看到的面孔却跟头顶的招牌一样陌生。很多长相粗鲁的男人和衣着俗丽的女人,却都是生面孔。街上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四处闲**的黑人。他们有些倚在墙上,有些坐在路缘,怀着天真的好奇,望向过往车辆,宛如孩童看马戏团游行一般。

“新放出来的乡下黑鬼,”嬷嬷嗤之以鼻,“一辈子都没见过像样的马车。瞧瞧那样儿,多粗鄙!”

斯嘉丽深有同感,那些人的确一脸粗鄙,因为他们都无礼地盯着她看。不过,又看到一队穿蓝军装的士兵后,斯嘉丽心头一惊,立刻忘了前面那些人。这座城市里满是北佬士兵——骑着马的,步行的,坐在军用马车里的,在街上闲逛的,还有摇摇晃晃从酒吧里出来的。

斯嘉丽攥着拳头想:我永远适应不了这帮家伙,永远!然后,她扭头嚷道:“嬷嬷,快点,赶紧离开这群人。”

“那我可要赶紧把这个挡道的黑鬼踢开!”嬷嬷大声应道,抡起手提包,就朝身前一个闲逛的黑人砸去,把这慢得令人讨厌的家伙推搡到了一边,“啊,斯嘉丽小姐,我讨厌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北佬和刚放出来的黑鬼!”

“那些没这么挤的地方会好点。等我们穿过五角广场,就没这么糟了。”

她们择路而行,踩着一个个滑溜溜的垫脚石穿过泥泞的迪凯特街,继续沿着桃树街往上。行人渐渐稀疏。走到韦斯利教堂时,斯嘉丽不禁想起一八六四年那天,她跑出来找米德医生,就是停在这儿喘气。故地重游,她看着教堂,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既突然,又恐怖。嬷嬷那双敏锐的老眼立刻看向她,目光中带着怀疑和询问。然而,她的好奇心并未得到满足。斯嘉丽鄙夷地想起自己那天怕得要死的模样。她怕得战战兢兢、浑身发软,既怕北佬,也怕玫兰妮临产。现在想来,她都纳闷自己为何如此害怕,就跟小孩怕巨大的响声一样。她可真幼稚,竟以为北佬、大火和战败就是平生最糟糕的经历!跟埃伦逝世、杰拉尔德糊涂、饥饿、寒冷、累断腰背的活、为不安全的生活噩梦连连相比,那一切简直微不足道。如今,面对入侵的军队多容易!要面对威胁到塔拉的危险,却那般困难!不,她再也不会怕任何东西,除了贫穷。

桃树街那头迎面驶来一辆有篷马车,斯嘉丽站到路缘,急切地张望是否是自己认识的人。因为,这儿离佩蒂姑妈家还有好几个街区。马车驶到她们身旁,斯嘉丽和嬷嬷倾身上前,斯嘉丽连笑容都准备好了。可透过车窗看到里面女人脑袋的一刹那,斯嘉丽差点失声惊呼。一顶上好毛皮帽下,是颗红得耀眼的脑袋。斯嘉丽后退一步,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是贝尔·沃特林!斯嘉丽见她厌恶地翕动着鼻孔,然后,那张脸就看不见了。真是怪事,她看到的第一张熟悉面孔,竟然是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