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分析的心理学基础【本章为作者论文《早期分析的心理学原则》(1926)的扩展版本。参见《克莱因文集Ⅰ》。
精神分析学将儿童精神分析拓展至新的领域。对儿童的精神分析观察帮助我们了解到,即便在儿童早年,也会经历性冲动与焦虑,并可能遭受严重的心理挫伤。儿童并非是“无性”(asexuality)的,而所谓“无忧无虑的童年”其实也并不存在。这是我们通过对成人的心理分析与对儿童的直接观察所获得的结论,而对幼童的心理分析实践也证实与补充了这一点。
就让我从我的小病人开始吧。我将通过早期的心理分析,勾勒该病人的心理面貌,并辅之以案例说明。这个病人叫做莉塔,开始治疗时只有两岁零九个月。她对母亲的偏好结束于一岁末。随后,她显示出非常明显的对父亲的偏爱,以及对母亲的强烈嫉妒。例如,她十五个月大的时候,就常常一再表达与父亲同处一室的愿望,并喜欢坐在父亲膝上与他一同翻书看。到十八个月的时候,她的偏好再次转变,母亲重新成为她的最爱。与此同时,她开始出现夜惊与害怕动物的症状。她变得越来越黏着母亲,憎恶父亲。两岁伊始,她的行为变得更加矛盾、难以管教,最终在两岁九个月的时候,被带到我这里治疗。那时,她有显著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存在强迫性的仪式动作,她无法控制的淘气行为与带着悔意的乖巧表现交替出现。她喜怒无常的情绪发作符合忧郁型抑郁症的所有表现。除此之外,她还有严重焦虑,对自己的玩乐有着压抑的行为,她也无法忍受任何挫折,还存在过度悲伤的现象。如此种种,使得此孩童几乎完全无法管教。【莉塔与父母同室而眠直至近两岁。分析显示出,她曾经见过那些父母**的原始场景。两周岁时她的弟弟出生,这一事件最终导致她神经症的全面爆发。她的治疗总共持续了83期,最后由于她父母移居国外而被迫中断。通过治疗,她各方面的情况都大为改观:她的焦虑减少了,强迫性的仪式动作消失,抑郁症状和无法容忍挫折的状况都大大缓解。与此同时,治疗降低了她对母亲所怀有的矛盾心理,也改善了她和父亲与弟弟的关系,最终为她成长为正常儿童扫除了一些障碍。我确信,在终止治疗之后几年,她治疗的结果产生了持续的影响。我发现她顺利进入了潜伏期,智力与人格发展也令人满意。然而当我再见到她时,我感觉她若进一步接受治疗会对她有利。她的整个性格和内质,显露出确凿无疑的强迫症倾向的痕迹。这里必须提一提,她的母亲有很严重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并且从一开始就对孩子充满矛盾情感。精神分析治疗给莉塔带来的一个好的转变,是她母亲对她的态度大有改善;但即便如此,这对儿童发展来说,仍然是一个很严重的阻碍。毫无疑问,如果莉塔能够完成她的精神治疗,她的强迫症特质能够进一步消除,那么她将能够更有效地抵抗她自身的神经质和招致她神经机能问题的生活环境。在终止治疗8年后,我从她母亲处得知,莉塔的发展持续令人满意。
莉塔的案例清晰地显示出,她十八个月时出现的夜惊,其实是她面对俄狄浦斯冲突时的神经官能表现。【在第八章里,我会用更充分的理由来支持,俄狄浦斯情结的早期阶段已经通过这些情绪显现出来。她表现为反复夜惊的焦虑及愤怒的发作,以及其他一些症状,与早期俄狄浦斯冲突引起的强烈罪疚感紧密相连。
成因。三岁九个月【此处及本书的其他部分所显示的年龄,皆为该孩童开始进行精神分析治疗时的年龄。大的楚德,在治疗中反复玩着“假扮”的游戏。她假装是在夜晚,大家都要睡觉了。然后她从屋子的一角(假装那是她自己的卧室)轻轻走向我,用各种方式威胁我,比如用利器刺我的喉咙,把我扔出窗外,用火烧我,把我带到警察局等等。她想要捆住我的手脚,然后掀起沙发上的膝毯,在上面“拉粑粑”(大便)。后来我明白了她想要说的是,她想窥视她母亲屁股里面的粑粑,而粑粑其实是楚德认为的小孩。另外一次,她说要打我的肚子,拿出我的大便,让我变得空乏可怜。然后她拿了些靠垫(她不断称靠垫为自己的孩子),躲在沙发后面。她在沙发后面的角落里缩成一团,露出恐惧的表情,将自己掩盖起来,吮吸手指头,还尿了裤子。每次她攻击了我之后,就会重复相同的步骤。这些行为在细节上都与她在夜里的行为相呼应,那个时候她还未满两岁,就开始出现严重的夜惊现象。也是在那时候,她一次次闯进父母房间,却说不清她自己的意图所在。在分析了她遗尿、遗粪其实是为了攻击父母亲的**之后,她的症状就消失了。楚德试图抢走怀孕母亲的胎儿,杀死母亲,取代她的位置与父亲**。楚德两岁的时候,妹妹出生了。这些在两岁时的憎恨与攻击冲动,使她更加强烈地依附母亲,并由此产生了严重焦虑与罪疚感。夜惊,便是这些焦虑与罪疚感以及她其他情绪的表达。由此我做出以下结论:幼童早期的焦虑与罪疚感,源于他们的攻击倾向,而这倾向与俄狄浦斯冲突有关。【本文依据我的论文《早期分析的心理学原则》(1926)写成。在文中我提出一个观点,即恨意与攻击倾向往往是罪疚感的深层原因与基础。在后来的很多其他文章中,我也提出了很多新论据来支持这一论点。在1929年牛津心理学年会上发表的《论象征形成在自我发展中的重要性》一文中,我对这个命题进行了拓展,我提到:“对力比多冲动的防御机制只出现在俄狄浦斯冲突的晚期,在冲突早期防御机制对抗的是破坏冲动。”我认为,这个观点与弗洛伊德在新书《文明及其缺憾》(1930)中提到的结论颇有几分相似。在书中,弗洛伊德指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只有攻击性会被压抑并屈服于超我,从而转变成一种罪疚感。我确信,如果精神分析将罪疚感的来源限制在攻击本能的话,那么很多现象解释起来将会更加简单明了。”(《弗洛伊德全集英文标准版》,卷21,第138页)在下一页中,弗洛伊德还讲道:“它的力比多要素会转变成症状,而它的攻击性则转变成为罪疚感。”如果楚德在治疗时清楚地呈现出我描述的行为,那么她其实在来治疗之前就已经想尽办法伤害过自己了。我后来明白,那些用来伤害自己的物体,例如桌子、橱柜与壁炉等,与她最原始及婴儿期的认同相符合,象征着她的母亲或父亲在处罚她。【根据我的经验,小孩表现出某种哀伤的性情或者有经常跌到受伤的倾向,这些都是由于罪疚感造成的。
回到第一个案例,我们发现莉塔在两岁之前,就对做错的事情有非常明显的悔意,也对大人的责备极度敏感。例如有一次,她父亲笑哈哈地要对付图画书里的一只熊,她立即号啕大哭。使她认同童话书中的熊的原因,来源于害怕父亲对她不满意。她游戏时的压抑也源于这些罪疚感。当她两岁三个月时,常常玩洋娃娃的游戏,这个游戏对她来说其实也并不好玩。在游戏中,她不断声明她不是洋娃娃的母亲。分析显示,她不被允许扮演洋娃娃的母亲,因为这洋娃娃代表的是她弟弟。她一直希望在母亲怀他时从母亲身体里夺走这个弟弟。然而,这个禁令并非来自她真正的母亲,而是来自于她内心的投射,这个内射的母亲形象比真正的母亲更加严厉与残酷。莉塔两岁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症状,即强迫症,表现为为时很久的**仪式。仪式的主要内容是,她必须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睡衣里,否则老鼠或“小东西”就会从窗户溜进来,咬掉她自己的“小东西”。【我们可以从莉塔的整个一系列症状和性格发展过程看出她的阉割情结。她对父亲的强烈认同很清晰地呈现在她所玩的游戏中,我们还可以从游戏中看出她对掉入男性身份的恐惧,这种恐惧正是由阉割情结引发的。她的洋娃娃也得被紧紧包裹起来。这重复的仪式变得越来越细致,越来越冗长,这些表现显示了强迫型的态度已经侵占了她的心智。有一次在治疗过程中,她将一只玩具大象放在洋娃娃的**,以防止洋娃娃半夜起来跑到她父母房间,并且“对他们做一些不好的事,或从他们那里取走些什么东西”。这只大象代表她内射的父母亲角色。在她一岁零三个月到两岁之间,当她渴望取代母亲的位置和父亲在一起,以及抢走母亲肚子里的小孩,且伤害和阉割父母亲时,内射的父母亲就会出来阻止她的想法。仪式的意义变得愈来愈清晰:在上床时把自己包裹起来是为了避免自己半夜起来,将自己对父母亲的攻击欲望付诸行动。同时她认为,她可能因为这些想法被父母用相同的方式处罚,所以把自己裹起来也体现了对攻击的一种防卫。例如,攻击可能来自“小东西”(指她父亲的阴茎),这个“小东西”会伤害她的**,并咬断她自己的“小东西”,以此作为她想要阉割父亲的处罚。在这些游戏中,她常常处罚她的洋娃娃,而后又变得充满愤怒和恐惧,实际上她分别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施加处罚的力量,一个是被处罚的小孩。
这些游戏也证明了一点,即这种焦虑不仅仅来自于孩子真实的父母,更重要的是来自于他们内射的更为严厉的父母。我们在孩子这里遇到的情况,可以和成人的“超我”相对应。【我的观点是,孩子最早的身份认同已经可以被称为“超我”。这个观点的理由将在第八章给出。这些典型的信号,一般出现在俄狄浦斯情结到达高峰、尚未衰退之前,也就是在整个将持续好几年的发展过程的最后阶段。早期的分析显示,俄狄浦斯冲突在婴儿半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与此同时,婴儿的超我也开始形成。
我们发现,儿童在很早的时候就可能遭受着罪疚感带来的压力,由此我们至少拥有了一个对幼童进行精神分析的基本前提。然而成功治疗的很多条件其实是缺失的。比如,他们与现实的联系不强,进行分析时显然又缺乏诱导物,因为他们并不会像成人一样觉得自己遇到了心理问题。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们尚未能够用语言表述,即便能够表述也不充分,而语言在成人分析时恰恰是一个最为重要的工具。
让我们先来谈谈语言这个工具吧。首先,婴儿期心理与成人不同,通过了解它们之间的差异,我学到了触发儿童自由联想的路径,并借由这些联想抵达他们的潜意识。儿童心理学的特点,已经为我打好了借由游戏玩耍进行分析的基础。在玩耍和游戏中,孩童可以用象征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幻想、愿望以及真实经历。儿童用他们不成熟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语言进行表达,这与我们所熟悉的梦的语言如出一辙。只有通过弗洛伊德所教导的解析梦的方式,我们才能完全了解儿童的语言。然而,如果我们想正确理解儿童的游戏行为,以及分析时的所有其他行为,我们就不能单单注目于游戏本身所带给我们的一些零散的象征意义,尽管这些象征往往吸引着我们的视线。我们仍必须将所有机制以及所有梦境中用到的表征方式都纳入考虑,而不能将个别元素从整体情境中抽离。早期儿童分析经验一再显示,单个玩具或游戏往往可能代表多重意义,我们只有在考虑更广泛的联系并考察整个分析情境之后,才能够推断和解释它们的意义。比如莉塔的洋娃娃,有时代表阴茎,有时代表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孩子,有时则代表她自己。我们只有将这些游戏元素放在与孩童罪疚感的联系里考查,并将它们尽可能详细地解析出来,这样的分析才可能充分。在分析过程中,儿童总是向我们展示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景,常常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可言。他们一下子玩玩具,一下子玩扮演,一下子玩水,一下子剪纸,一下子画画。孩子如何进行游戏,又为何突然改变游戏内容,以及选择什么样的东西来表达游戏的内容,所有这些看上去都有内在联系与规则,如果我们用释梦的方式进行解释,或许这些行为的意义就会豁然开朗。儿童常常通过游戏的形式,表达出他们刚刚告诉过我们的梦境,他们也会通过游戏表达出对梦的自由联想。因为游戏是儿童最重要的表达媒介。如果我们充分利用游戏分析技巧,我们便能够从儿童分散的游戏元素中,找出他们的自由联想,这和成人在梦的分散元素中的自由联想如出一辙。对训练有素的精神分析师来说,这些分散的游戏元素便是很好的指征;而且小孩在玩耍的时候也会讲话,这些话都是很真诚的自由联想,都很有价值。
令人惊讶的是,儿童有时候很容易就接受了我们的解析,我们甚至能够很清晰地看出他们乐于被解析。究其原因,可能是在他们心灵的特定层面,意识与潜意识的沟通相对容易,故而重回潜意识之路对他们来说要容易一些。解析往往能够产生速效,甚至意识层面都可能不知道它已经进行过了。通过解析,孩子能够重新开始被心理抑制(hibition)临时打断的游戏,变换游戏的玩法,拓展游戏的内容,从而我们得以窥探他们心灵更深处的秘密。当焦虑消散,游戏的欲望重新恢复,与精神分析师的接触便重新建立了。当解析过程驱散了儿童产生抑制的心理能量,他们就会对游戏产生出新的兴趣。而在另外一些时候,我们也会遇到儿童的阻抗(resistance),无法让他们配合治疗,而这往往意味着我们触及了儿童心灵更深处的焦虑和罪疚感。
儿童在玩乐中所采用的不成熟的、象征性的表征(representation),与另外一套原始机制相关。在游戏中,儿童往往用做来代替说。他们用行动替代语言来表达他们的思想,这就意味着,在分析时让他们“用行动表现”(actg-out)是何等重要。弗洛伊德在《一个婴儿期神经官能症的案例》一文中说道:“对神经官能症儿童的分析显然是可靠的,但素材上却不会那么丰富;有太多语汇和思想可以借用在孩子身上,但即便如此,我们可能仍然无法抵达他们意识的最深层。”【参见《弗洛伊德全集英文标准版》,卷17,第8页。如果我们将成人精神分析的那一套方法照搬照抄,那么很显然,我们是不可能进入儿童意识最深层面的。而不管是儿童研究还是成人研究,只有触及了这些层面,精神分析才可能成功。但是,如若我们深谙儿童心理学与成人心理学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儿童的潜意识与意识之间的疆界比较模糊,最原始的冲动与高度复杂的心理过程相伴相生),如若我们准确地抓住了儿童的表达模式,那么儿童分析的缺点与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们会发现我们也可以对儿童进行精深的分析,正如我们在成人身上做到的那样。在儿童分析中,我们很容易通过儿童的直接表达,重回儿童的经历与他们的固着(fixation),而在成人分析中,我们只能通过重新建构才能获得。【早期儿童分析为精神分析疗法提供了一个最重要的贡献。分析发现,儿童能够直接地表达他们的潜意识,这不仅能够帮助儿童体验到长足的情绪释放,而且能够在分析中使其身临其境。所以通过心理解析,固着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解。
1924年在萨尔茨堡会议上发表的论文【未出版。里,我提出一个观点,即在任何形式的游戏活动背后,都隐藏着儿童**幻想的释放过程。这种释放过程是以持续的游戏动机展现的,并表现成一种“强迫性重复”(repetition-pulsion),它构建了儿童游戏本身以及随之而来的升华作用(subliation)的基础机制。游戏中存在的抑制即来自于对这些**幻想过于强烈的压抑,由此,儿童生命中的想象力也被压抑了。与**幻想相关的是儿童的性经验,儿童在游戏中找到了表达与发泄的途径。这些再现的经验中,原始场景(prial se)是非常重要的一幕,占据着早期分析中最醒目的位置。通常我们只有在做完大量分析之后,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将原始场景和儿童性趋势揭示之后,我们才能够获得儿童性前期经验和幻想的表征。例如,四岁零三个月的鲁思由于母亲没有足够的奶水,在很长时间里处于饥饿的状态。于是在游戏时,她把水龙头称作“奶龙头”。她在游戏中解释说:“奶要流到嘴巴(下水道的口子)里去了,但基本上流不进去呢。”她在数不清的游戏和角色扮演所表现出来的心态中,显示了她未能被满足的口腔欲望。例如,她总是宣布自己很穷,只有一件外套,没有东西吃等等,这些当然都和实际情况不符。
另一个例子是六岁大的厄娜,她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厄娜的例子在第三章中将有更为详尽的阐述。她的神经官能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如厕训练造成的。在分析中,她很具体地向我展示了她的经历。例如,她让一个玩具娃娃坐在积木上,把其他仰慕它的娃娃排成排,看着它排便。然后的游戏中她还是玩同样的主题,但这次我得加入她的游戏。我得扮演成被屎弄脏的婴孩,她扮演妈妈。一开始,她对孩子是赞赏并爱护的,可不一会儿她就变了,变成了一个愤怒而严厉的母亲,开始虐待她的孩子。通过这个游戏,她向我描绘了她童年早期的经历与感受,那时她刚刚开始如厕等训练,她相信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失去了曾在婴儿时期拥有过的丰沛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