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郎跑到老妇身边,有些怯生生又带著渴望地看著薛讷这一行人。
老妇则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对著薛讷继续说道:「薛将军,您别看他年纪小,可能干活了,也有力气!他阿兄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能跟著队正巡边了!让他去吧,替他阿兄,替他阿爷,去看看这太平盛世是怎么打下来的!」
少年听著祖母的话,胸膛微微挺起,努力做出威武的样子。
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李贤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尖酸涩难忍。
他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老妇充满期盼的眼神和那少年故作坚强的模样。
薛讷虽然没说老妇的事情,但李贤也能隐隐猜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送子、送孙参军,这是一门忠烈,是前仆后继,是用血脉和生命去填那看似永无止境的边疆烽火!
刘建军也收敛了所有表情,神情复杂。
薛讷则是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少年郎,问道:「你多大了?」
那少年郎努力挺直了腰杆,说:「十六了!」
李贤报了抿嘴,没说话。
大唐律令,男子二十一岁成丁,成丁之后,朝廷才会将其纳入征发徭役和兵役的名单。
因此,二十一岁是理论上正式成为府兵,开始承担轮番宿卫和征戍任务的起始年龄。
虽然大唐律令规定二十一岁才正式服役,但选拔工作会提前进行,男子在十六岁就会被登记造册,接受身体检查和政治审查,这时候的男子参军,地方上的将领大多也就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民间「误以为」的参军年龄,一般都是十六岁,也就是这个少年郎报出来的年龄。
薛讷同样也看出来了少年郎的谎言,他在那少年郎脑袋上揉了一把,摇了摇头,说道:「大唐律令,男子二十一岁成丁,你还得再等五年。」
少年脸上竭力维持的威武瞬间垮掉,有些无助的望了望老妇。
老妇则是还想做最后的争取,嗫嚅道:「将军——十六——十六也能算半个劳力了,军中——
军中不是也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讷打断:「军中是有未成丁者担任杂役、辅兵,但那非是正兵,且多是在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而此次战事不算紧急——」
他顿了顿,看向那位少年郎,接著说道:「按照《户婚律》、《擅兴律》,您家已有两丁殉国,是为忠烈户,家中唯此一未成年男丁,依律,当受优抚,免其摇役、兵役至成丁,此乃国法,亦是对忠烈之家的体恤。
「老夫身为朝廷命官,边军统帅,岂能带头枉法,征发未成丁的忠烈之后?此例一开,营州乃至天下,多少如您一般的家庭,其血脉何以存续?」
老妇显然对薛讷的话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让那位王二郎参军是让薛讷枉法了,自光迅速变得灰败下去,嘴角嗫嚅,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薛讷见状,便也知道此间事了了,随后,冲著李贤和刘建军招了招手,便退出了院子。
从那老妇院子里出来,李贤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薛讷带自己和刘建军前来的意图,他已经明白了。
那些「空饷」,并非是他不愿意掏,而是真的掏不出来了。
终于,李贤忍不住问道:「薛将军,如王媪这般——营州城内,多吗?」
薛讷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不少。」
李贤抿了抿唇,追问道:「朝廷——朝廷的抚恤,难道不足以让他们度日吗?」
这次回答他的是刘建军,他叹了口气,语气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凝重:「殿下,您久在深宫,或许不知,朝廷抚恤自有定例,但下发过程层层经手,能到这些军属手中的,十不存五已是常态。
「加之边地苦寒,物资本就匮乏,这点钱帛,能让他们勉强吊住性命已属不易。
「更何况,如王媪家这般,壮年男丁尽殁,只剩下老弱妇孺,即便有足够的钱帛,没有劳力,在这地方也难以维生。」
薛讷接口道:「更有些人家,儿子战死沙场,连个尸首都寻不回,名字若再被文书遗漏,便算是失踪,连这微薄的抚恤都领不到,老夫——能做的有限。」
李贤听著,只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自幼读圣贤书,知道「仁政」,知道「爱民如子」,但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破败院落中的生离死别,亲耳听到这冰冷现实的残酷,他才真正体会到书本上的字句与现实之间隔著怎样一道鸿沟。
三人再没说什么话,一路回到营州城,薛讷以军务要紧的理由回到了都督府,而李贤和刘建军则是回到了棉花厂的职工宿舍内。
一路上,李贤都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望著窗外棉花厂忙碌的景象,脑海中却反复浮现那老妇灰败的眼神和少年倔强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倒是刘建军,情绪明显已经好了许多。
他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了两个面饼,来到李贤房里,递了一个过来,安慰道:「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薛老将军带咱们去看那一趟,可不是为了让咱们在这儿唉声叹气的。」
李贤接过面饼,没什么胃口,只是盯著那面饼低声说道:「我只是——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边关将士及其家眷,竟是如此——艰难,以往在长安、洛阳,听闻边关大捷,只觉振奋,却不知这捷报背后,是多少个'王媪」家的血泪。」
刘建军一屁股坐在李贤身边,又往里推了推那有些凌乱的褥子,咬了一口面饼,这才说道:「那跟你说点别的事儿吧。」
李贤一愣,不解的看著刘建军。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把李贤手里的饼子又拿回去,塞到李贤嘴里,说:「先咬一口,咱俩早上都是没吃东西的,我都饿了,你能不饿?」
李贤被刘建军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只能咬了一口面饼。
面饼有些干,但吃进嘴里,却让唇齿生津。
刘建军端正了坐姿,问道:「你以为薛老将军就是带咱们去看那些空饷去哪儿了么?」
李贤不解道:「难道不是?」
「嗤。」
刘建军嗤笑一声,说道:「是主要原因,但绝对不是全部的原因。
「这些天,他肯定是多方面打探过咱们俩的消息,这时候带咱们去看那老妇,我敢肯定,他心里已经越来越向著你倾斜了。」
李贤依旧不解这里边有什么联系。
刘建军则是解释道:「你想想看,薛讷带你看了这么一场人间惨剧,你想到了什么?」
李贤讷讷道:「百姓凄苦,生离死别?」
刘建军立马露出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重新问道:「那你对薛讷的看法呢?」
李贤茫然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这回,刘建军恨铁不成钢的解释道:「你想想,那老妇家里都成这样了,她还愿意把她二孙子送到薛老将军麾下,说明什么?说明薛讷深得百姓爱戴!说明他爱兵如子!
「而他,就是想要你看到、想到这一点!
「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投资!
「你想想,咱们今后万一真成了,而你又看到并且想到了这一点,会对他什么态度?是不是会继续信任他?重用他?」
李贤茫然的点头。
刘建军接著说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顿了顿,接著说道:「当然了,不可否认,薛讷的确是有能力的,咱们临时过去,那老妇显然也不是薛讷安排的托儿,这样只能说明薛讷这人很精明,首先他有能力,其次,他知道能力是要让领导看到的。
「他精明,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说到这儿,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著李贤,说:「你们李唐,真的是人才济济。」
李贤刚想说些什么,但刘建军又恢复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可惜,媚眼抛给了你这样的瞎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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