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洛阳的脂粉香风,长安的庄严繁华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原始、硬朗,甚至有些粗野。
很快,一行人被引至城中一处官署改建的临时馆驿安置,这馆驿条件颇为简陋,土墙木窗,屋内除了一榻、一几、两个木箱,便再无他物,空气中还弥漫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显然,边城物资匮乏,接待也仅是满足最基本的需求。
还未等李贤稍作休整,便有薛讷的亲兵前来通报,言薛将军已在都督府相候。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便随那亲兵前往都督府。
都督府衙署同样朴实无华,门前守卫森严,凝结著边关特有的肃杀之气。
李贤随著亲兵步入正堂,便见到一个未著甲胄,只穿了件深青色常服袍子的汉子,汉子正背对著自己等人,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
这地方是都督府正堂,眼前这人的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薛讷,那个三箭定天山的传奇神将,薛仁贵的长子。
这是李贤第一次见到薛讷。
薛讷虽然背对著李贤,但李贤只是看他的背影,就感觉到一种雄浑的气息。
他的肩膀极宽,但个头却不算太高,至少李贤目测过去,他估摸著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两寸,但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厚重感。
这时,听见脚步声,薛讷也转过了身来,连忙抱拳行礼:「末将薛讷,参见沛王殿下!」
声音洪亮,姿态不卑不亢。
李贤也得以看见他的正面。
从面相来看,薛讷约莫三四十,或者顶多四十出头的年纪,但李贤知道这人已经是年近五十的沙场老将了。
「薛将军免礼。」李贤急忙上前虚扶一下,语气温和,「北疆诸事,皆赖将军镇守,
将军辛苦了,贤奉旨前来协理粮械,日后还需将军多多指教。「
」殿下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薛讷直起身,目光坦然与李贤对视一瞬,随即转向他身后半步,那个穿著随意、正四处打量的刘建军身上。
薛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显然对刘建军这副略显散漫的姿态不甚习惯,
但他涵养极好,依旧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名动两京的刘长史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但结合当下刘建军这番表现,李贤觉得这话里似乎也藏著一丝审视的意味儿。
刘建军仿佛才回过神,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薛将军好!久仰大名,今日总算见到活的了!」
薛讷的嘴角又是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没有接刘建军的话茬,而是转身,将身后那幅巨大的舆图卷轴「唰啦」一声收了起来,似乎是不想让无关之物干扰谈话。
他将其靠在墙边,然后转向李贤,语气依旧平稳:「殿下与刘长史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营州地处边陲,条件简陋,比不得两京繁华,还望殿下海涵,粮械监运之事,关系重大,殿下初至,可先熟悉环境,安顿下来,若有需求,可吩咐馆驿差役。「
这话语气说的很是客气,但对自己的安排却显得过于简单,甚至连安排人引导熟悉情况的承诺都没有。
李贤虽觉有些疑惑,但想著对方是沙场老将,或许是不擅与皇室宗亲打交道,且自己初来乍到,不便多问,便点头道:「有劳薛将军安排了。「
薛讷点了点头:「如此,末将营中尚有军务亟待处理,便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说完,便唤来亲兵,「送沛王殿下与刘长史回馆驿。「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从见面到送客,不过寥寥数语,没有丝毫寒暄或深入交流的意思。
回到那间简陋的馆驿房间,李贤看了看四周,虽然觉得薛讷的接待略显简慢,但也还能接受,毕竟边关一切从简。
他正想对刘建军说既来之则安之,却见刘建军一屁股坐在硬板榻上,翘起二郎腿,脸上带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贤想起他方才在薛讷面前也是这样,忍不住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人,怎么到了北疆也没个正形,薛将军是行伍之人,怕是最见不得你那怠堕的仪态了!「
刘建军闻言,非但不收敛,反而将二郎腿翘得更高了些,嗤笑一声:「我的沛王殿下哟,你还真以为他是看不惯我这仪态?人家薛大将军,压根就没把咱俩当盘菜!「
李贤疑惑的看著他:「此话怎讲?」
刘建军这会儿才坐正了一些,掰著手指头道:「第一,咱们一路风尘仆仆刚到,连口热水都没喝上,他就急著召见,这是给下马威,还是真那么军情如火?见了面,三句话不到就送客,这叫重视?
「第二,你注意他收地图那个动作没?唰啦』一下,那叫一个利索!生怕咱们多看一眼他那些军事机密似的,咱们是来协理粮械的,连基本的敌我态势、粮道走向都不让知道,咱们协理个什么?闭著眼睛瞎指挥吗?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方才虽然只瞥了那地图几眼,但就在他收起来的一刹那,我看清楚了地图上的焦点——根本不在什么粮道上!「
他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案几上重重地点了一个位置:「是这里,乌骨城!那副地图上,乌骨城周边画满了红色的箭头和围攻的标记,但城池本身的标识坚若磐石,旁边还用朱笔批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架势,分明是久攻不下的焦躁!「
李贤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乌骨城?久攻不下?」
「没错!」刘建军目光锐利,「你再回想他刚才的态度,如果他缺粮少械,咱们这个粮械监运副使』还有点用处,但现在他的问题是卡在一个硬骨头城池上,攻城器械、
士兵士气、战术打法才是关键。
「粮草?他薛讷经营北疆这么多年,基本的粮草调度要是都搞不定,早就被别人打进关内了!」
他顿了顿,腔调怪异的说道:「所以他看到咱们,心里估计在想:朝廷派来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带个油嘴滑舌的长史,说是协理粮械,实际上就是来政治避难的——噢,不对,他估计还不知道洛阳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他甚至会以为咱们是来镀金的。
「他这边正为攻城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陪咱们玩过家家?不急著打发咱们才怪!」
李贤恍然大悟,语气少了几分之前的委屈,多了几分思索,道:「如此说来,薛将军并非刻意怠慢,而是——觉得我们于此间战事无益,他的心思,全在那座乌骨城上。「
刘建军点了点头:「正是!攻城拔寨,靠的是悍卒猛将、奇谋良策,或者——嗯,或者是一些能敲开硬壳的新玩意儿——咱们这位薛大将军,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砸开乌骨城那颗硬核桃,粮草调度这种琐事,他自然认为有
「所以,薛讷见咱们后的行为就能解释得通了,他现在正头疼战事,又把咱们当成那种来镀金的二世祖,所以就给了咱们一个下马威,意思就是想让咱们安分点,等他解决完眼下的困境后,再跟咱们探讨镀金的事儿。「
「那我们——」李贤看向刘建军。
「睡觉。」
「啊?」李贤觉得刘建军不太像是那种遇到困难就躺平的人。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这一路骑马颠得我屁股疼,早些歇息,明日咱们去找老王!想办法去帮薛讷那边砸核桃。」刘建军没好气的斜躺在了硬榻上,似乎是觉得不舒服,又翻了个身。
」子安,他也在这里?「
李贤有些惊讶。
难怪在两京那么久都没听到王勃的消息呢,原来刘建军还把他留在这边。
「当然了,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总归得先找个人熟悉一下当地的环境,才好开展工作,顺便也去看看这边的棉花厂弄得咋样了,反正你那官职也是个闲职,薛讷那边又刚好用不上咱们,不是正好偷闲了么?「
说完刘建军就往榻里拱了拱,似乎是真打算睡了。
李贤心想自己初来乍到,的确也做不了什么,便褪去外衣,准备同榻而眠。
可这时,刘建军却忽然转过身,眼睛浑圆光亮的看著他。
李贤下意识问:「怎么了?」
「没,我突然想,老王这么一个有才情的人被我安排在这里,他以后不会变成了个边塞诗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