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尚书眼睛一亮,从袖中抽出一卷油纸包,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账册抄本,墨迹还带着些潮湿。“早就备着了!这些蛀虫的名字,连他们二姨太的胭脂钱都记在军饷里!”
烛火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了云逸眼底的冷光。他抓起那卷账册,指尖划过“苍古帝国”四个字,声音里淬了冰:“要拿裂海弩,先清内鬼。这些账本,就是最好的箭簇。”
殿外的风卷着雨丝打在窗棂上,混着殿内的烛火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那具裂海弩静静躺在锦盒里,蓝宝石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一半是贪婪,一半是惊惧——谁都知道,这把神兵的背后,藏着的是足以掀翻几个王国的惊涛骇浪。
云逸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温热的茶水晃出杯沿,溅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忽然想起天古城的那条商业街——朱红漆门的绸缎庄挂着“转让”的木牌,门槛上的铜环生了绿锈;隔壁的粮铺更惨,门板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墨迹淋漓的“欠税”二字被雨水泡得发胀。他曾蹲在对面的茶馆看了一下午,只见穿官服的人来来回回地查账,掌柜的弓着背跟在后面,脊梁骨弯得像根快折的芦苇,最后被带走时,腰间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珠子滚了一地,像断了线的泪。
而街尾那家“侠客楼”却截然不同。黑底金字的招牌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穿短打的伙计吆喝着上菜,跑堂的肩上搭着白毛巾,脚下生风。武林盟主开的这家酒楼,账房先生竟是个瞎眼的老剑客,凭着记忆拨算盘,噼啪打得比谁都快。云逸曾偷听过他们说话,老剑客摸着账本笑:“咱不跟官府打交道,银子来得干净,花得也踏实。”
此刻回想起来,那些关门的店铺门楣上,大多刻着“皇商”“官办”的字样,像一道道无形的符咒,看着光鲜,实则早已被盘根错节的官场藤蔓缠得透不过气。而侠客楼的梁柱上,只刻着“江湖道义”四个大字,红漆鲜亮,像团烧不尽的火。
“难怪……”云逸低声呢喃,指尖在潮湿的桌面上划出浅痕,“难怪南境的几个王国总在边境屯兵,去年苍古帝国要征双倍商税时,他们宁愿绕远路从海上运货,也不肯走官道。”他想起上个月截获的密信,蛮荒王庭的使者在信里写:“苍古的枷锁太紧,不如借魔月的刀,先砍断几节锁链。”当时只当是挑拨离间,如今想来,那字里行间的迫切,倒像是被逼到绝境的挣扎。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窗棂。云逸抬头看向檐角,那里挂着的风铃被风吹得乱响,铜铃上刻着的“国泰民安”四个字,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城墙上看到的景象——农夫们背着空篓子从田埂上走过,稻田里的秧苗稀稀拉拉,今年的赋税又涨了三成,连种子都快买不起了。而皇宫的粮仓却堆得满满当当,据说光是给贵妃做胭脂的花瓣,就能让十个村庄的人吃上半年。
“这体制就像件浸了水的旧棉袄,”金尚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本泛黄的农书,书页上还沾着泥土,“看着厚实,其实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还不保暖。”他用手指点着书上的插图,“你看这桑田,本该是百姓自己种自己收,结果官府非要按人头摊派,种多了要交‘溢产税’,种少了要罚‘懒怠钱’,最后田里都长草了,他们倒好,把责任推给老天爷。”
云逸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城墙,那里的砖缝里钻出几株野草,在风雨里摇晃,却活得比官办苗圃里的奇花异草更精神。他忽然明白,那些王国想要的独立自主,不是要拆了苍古帝国的根基,而是想把那件旧棉袄拆开,换件轻便合身的新衣裳。
“魔月和蛮荒就像盯着肥肉的狼,”云逸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但苍古真正的病,不在外面的狼,在里面的蛀虫。”他抓起案上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算的不是军饷,是今年的粮税、商税、盐铁专卖的利润,最后重重一摔:“把这些苛捐杂税砍一半,让百姓能喘口气,让商家能安心做生意,比多招十万兵都管用。”
金尚书笑了,从怀里掏出颗饱满的麦粒,是他今早从田里摘的:“你看这麦子,给够阳光雨露,它自己就能长得饱满。咱们要做的,不是盯着它不许长高,是别在它扎根的地方埋石头。”
雨还在下,但云逸觉得心里的迷雾散了些。他看着那株从砖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忽然想起侠客楼的老剑客说过的话:“江湖之所以活泛,是因为没人规定剑客必须用什么剑,只要能护住该护的人,木剑也能胜过宝刀。”
或许,苍古帝国的强大,从来不是靠锁链捆住那些王国,而是让它们像武林人士开的酒楼一样,凭着自己的本事活得红火,彼此借力,而非互相拖拽。就像雨停之后,阳光总会照进砖缝,让野草也能长成一片风景。
晨露还凝在窗棂的雕花上时,议事厅的木案已摊开了几张图纸——有农具的改良样式,有织布机的齿轮构造,最边角还压着张锻造坊的草图,炭笔勾勒的火炉旁,写着“淬火需用天山雪水”的小字。云逸指尖划过那行字,想起天刀门锻造堂的老匠头,那人总说:“打把好刀,得先熬得住铁水的烫,磨得动粗坯的硬,十年不够,就二十年——手艺这东西,欺不得心。”
他抬眼看向众人,烛火在眸子里跳得沉稳:“去年冬天,锻造堂新铸的‘裂冰锄’,能刨开三尺冻土,比寻常锄头省三成力气。但那锄刃的弧度,是老匠们对着雪地里的犁痕,磨了整整三个月才定下来的。”他顿了顿,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农具图,“手工业就像这锄头,看着简单,实则每寸弧度都藏着功夫。要让百姓用得上趁手的家伙,就得让匠人们能沉下心来磨手艺。”
话音未落,月凌飞已掀袍起身。他青灰色的官袍上沾着些旅途的尘土,却掩不住眼底的亮——那是提及天刀门锻造堂时独有的敬意。“云盟主说笑了。”他拱手时,腰间的玉佩轻轻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上个月我去风之国的西市,见着个卖菜刀的小贩,只消说‘这是天刀门锻造堂出的’,不用试刃,转眼就能卖光。有次我亲眼见着,那菜刀砍了二十斤冻肉,刃口连个豁口都没有,反倒越磨越亮。”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点压低的兴奋:“前几日有个南境来的老木匠,带着徒弟在锻造堂外蹲了三天,就为求块合适的铁料做刨子。你们的铁匠师傅不仅给了料,还亲手教他怎么淬火——如今那老木匠做的刨子,刨出来的木花能飘三尺远,南境的木工坊都争着来订。”月凌飞说着,从袖中抽出片薄薄的铁屑,在指尖捻了捻,“这是我从西市的农具铺捡的,据说就是锻造堂的边角料,你看这平整度,寻常铁匠铺的成品都赶不上。”
云逸看着那片铁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忽然想起锻造堂的火光——日夜不熄的炉子里,铁水翻滚如金浪,老匠们赤着膊,汗珠砸在铁砧上,“滋啦”一声化成白雾,手里的锤子起落间,火星溅在他们古铜色的脊梁上,像缀了串碎星。那些匠人从不说自己的手艺多好,只说:“得让用家伙的人,觉得称手。”
“既然月尚书信得过,”云逸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暖意,他抓起案上的炭笔,在锻造坊的草图上圈出块空地,“我让锻造堂分出三成匠人,先去各州府的手工业坊驻点。农具、织布机、乃至船上的铆钉,缺什么就教什么。只是有一条——”他抬眼看向众人,目光沉得像淬了火的铁,“得让匠人们安心。工钱不能少,家里的田得有人帮着种,孩子能进学堂念书。只有他们无牵无挂,手里的锤子才能稳。”
月凌飞连忙点头,袍角扫过案边的铜炉,炉里的檀香恰好飘过来,混着窗外的麦香,生出种踏实的暖。“云盟主放心!风之国已备好三十间宅院,就在西市旁边,带院子的那种,够匠人们住下带徒弟。工钱按咱们朝廷工匠的双倍发,再给每家配两个帮工——他们只管专心打铁,别的事,我们来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