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帐帘,才继续道,语速快而混乱:
“那晚,在金谷园,你醉倒后……来了许多人,黑衣,不说话,像影子……他们把我和家里原来的几个侍女,还有……还有敬德将军……他们找到,连夜带出城……”
“马车,快马,一直向西,向西……白天躲,夜里走,过了好多记不住名字的关卡、河流、荒漠……”
“前日,才到了这里。他们只说……到了。”
她简单而混乱的词句,勾勒出一条粗鄙的线路,一段传奇版的旅程,却充满了无尽的动荡、诡异、恐惧、疲惫与未知。
“敬德?他……还活着?还……有谁?”
“‘他们’……是谁?杨……贼的人?”
李世民捕捉到关键词,一边费力的问,一边还想挣扎着想坐起。
可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头痛,让他眼前发黑。
于是连带着正使劲搂抱扶持着李二的观音婢,一同重重摔回兽皮上,发出“彭”的闷响。
二
“殿下!您终于醒了!!”
如同呼应他的疑问,一个粗粝沙哑、却带着难以抑制激动与如释重负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袒露蓬首、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几乎填满了入口并弯腰挤了进来。
尉迟恭,敬德!
这位曾经投奔在刘武周旗下的铁匠,在太原盆地纵横驰骋、玄武门浴血逼宫、长安巷战中生死断后、勇悍无比一见好基友的绝世猛将,此刻也变了一副潦倒的模样。
同样穿着便于骑射的灰褐色胡服,衣上满是尘土与汗渍,一点都遮不住他带毛的胸膛以及炸裂线条的肌肉。
脸上盘结的虬须,显得更加杂乱恣意,黝黑的面庞刻画出岁月的艰难和风霜。
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结痂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脸颊,为他更添了十分凶悍和威压。
但那双眼睛,了不得。
仍然明亮而锐利,此时依然如猛兽一般恐怖。
在看到李二苏醒的刹那,那双野兽一样的眼睛即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但随即又迅速被沉痛、愧疚的情绪覆盖。
他的腰间,挂着的是全身唯一值钱的一把老物件,横刀。
这是初识之时,李二赠送给敬德的见面礼,也是他李二随身的宝贝旧物。
刀鞘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新的划痕与撞击凹坑,这都是一次次惨烈之后的战功。
“敬……德!敬德!”
李世民撑起手臂,一把抓住跪在身前的敬德双手,眼睛就红了。
“告诉我!快告……诉我!”
“长安……城破,你断后……后来……怎么了?咱们的人……到底,到底怎样?!”
尽管心中早有最坏的预感,尽管杨子灿的故事已如冰水浇头,但他仍需要从自己最信任最倚重的好基友口中,听到那最后的、残酷的确认。
尉迟恭没有立刻回答,虎目含泪。
“殿下……完了,全完了!”
他开口,声音沉痛得如同生锈的铁器在摩擦。
“反王联盟……自取灭亡。围城到最后,粮食吃光了,树皮草根都没了……易子而食……瘟疫横行……各家人马为了最后一点粮食互相厮杀,比对付隋军还狠……”
他描述的场景,有的李二知道,有的不知道。
但是尉迟恭的话,比任何自己目击和战报,都更具体,更血腥,更令人毛骨悚然。
“杨子布……杨贼开进来时……城里已经没多少站着的活人了,能动的,也差不多就是咱们为数不多的玄甲军卒……”
尉迟恭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各家王爷……魏公(李密)、夏王(窦建德)、郑王(王世充)……还有咱们……唐国公……”
他提到李渊时,声音明显艰涩。
“国公爷……在城破前几日,你知道就已经魔怔,也已卧病不起了。”
尉迟恭避开李世民的目光,声音低沉。
“他们,所有人都被锁拿……”
“至于……咱们突围之后分兵,我断后的旧部,”尉迟恭的声音更加艰涩,带着巨大的痛楚与自责。
“从安化门杀到金光门……兄弟们都……大部都拼光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强行压下,带着哽咽。
“一千玄甲铁骑!跟着末将活着冲出长安的……不到三百!一路被追杀,溃散……始终找不到殿下音信。”
“后来,我们身下的兄弟们,最终被突然出现的那些黑衣人聚拢拿下……就……就只剩下一百二十三个了!个个带伤!力竭被擒!”
“殿下!末将……末将愧对您!愧对玄甲军战死兄弟!!”
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肩膀剧烈耸动,泪流满面,眼中燃烧着痛苦、悔恨与不甘。
“一百二十三人!……那……那你们是……?”
敬德无言,只是点点头,然后低下头颅。
李世民下意识的喃喃而语,闭上了眼睛。
这个数字,这个结局,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灵之上。
玄甲军,他倾注了无数心血、本应随着他扫平天下、光耀史册的王牌铁骑,如今只剩这点星火。
而这点星火,还是在仇敌杨某人的刻意“安排”下,才得以存留。
自己,观音婢,尉迟恭,玄甲军残部……一样,都是某人的“安排”,“送”出来的!
家,国,族,军……
他曾梦想的、坚持的、一切,都在他囚于无名山谷三年间、醉于金谷园的一夜之间,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金谷园中杨子灿那些话,此刻无比真实地砸落,将他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那个关于“另一个李世民”开创“贞观盛世”的故事,此刻更像一个恶毒的嘲讽,悬在他这败亡之身的头顶。
帐内死寂,只有尉迟恭粗重的喘息和观音婢压抑的啜泣。
三
令人窒息的沉默,历尽劫难的惊吓,万事成空的悲痛,纠结在帐内。
突然,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同于尉迟恭的沉重,这脚步声极其独特。
稳!
每一步的间距、力度,似乎都不差分毫。
那脚掌落地时,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闷感,仿佛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蒙皮的战鼓。
伴随着沉稳脚步声的,是极其细微、却富有冰冷韵律的金属甲片摩擦声。
那声音并非杂乱,而是如同无数片细小鳞甲随着精密机械的运转而规律地触碰、分离,形成一种低沉肃杀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