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武的这种睡眠方式,乃是和一位云游僧人学来的。
那年,他只有十岁,锱铢门在中州还算不上大的势力。一日,天降大雨,他从商铺返回府中,见门前的檐下,有一位胖大的僧人在避雨,便将僧人请进屋中,好吃好喝招待。细问之下,得知僧人法号玄远,来自郑州嵩山少林寺,云游四海,普度众生。
南宫武久闻少林寺之大名,却因路途遥远,未曾去过,今见寺中僧人,顿感亲切,一番长谈,深被僧人广博的见识所折服。僧人见南宫武如此年幼,却是知书达理、谈吐不凡,觉此人他日必成大器,又见他眼圈发黑,脚步虚浮,便询问缘由。
南宫武回道,大概是因睡眠不足所致,家中产业庞杂,多处于上升阶段,而父亲手下又缺少人手,因此,我与兄长便各自打理了几家铺子,加之每天还要习文练武,这睡觉的时间,便只剩了三个时辰。
僧人道,你我今日相逢,也算缘分一场,贫僧从不白白受人恩惠,便将我佛门的禅息法传授于你罢!休息三个时辰,足够你一日精力充沛。
南宫武欣喜若狂,按僧人指点,以禅息法入眠,但只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难受,再也坐不住。僧人道,施主心事太重,且身体尚未适应要领,如此,只会越睡越乏,难以入眠,还需静下心来,好生习练。
南宫武道,大师每日也以这禅息法入眠吗?
僧人点头应是。
南宫武又道,每日只睡三个时辰?
僧人道,贫僧三日睡两个时辰。
僧人走后,南宫武每日按其所授禅息法入眠,开始尚不习惯,醒来时便觉浑身酸痛,后来渐渐摸清了门道,每日睡够三个时辰,便精力旺盛,做起事来效率也有显著提升。
或许真如僧人所说,南宫武每日记挂的事情太多,三个时辰便已是他保证精力的最低限,再也无法缩短了。
除了提高睡眠质量之外,这种禅息法,给南宫武带来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出门在外时,更利于防护自身安全。
倘若遇到贼人突袭,坐姿的出招速度,能比躺姿快零点几秒,而正是这零点几秒,往往决定着最后活下来的,是哪一方。
大概是这一天过得太紧张,南宫武即便以禅息法入睡,却还是做梦了。这在以前是绝未有过的事情。
梦里很乱。刀光剑影,哭逃喊杀,残尸遍地,血流成河,他率领着锱铢门的门人,与敌人拼死苦战,却又不知敌人是谁,亦不知为何而战。
他的脚下堆积着厚厚的尸体,像一座小山,他站在这座尸山的顶部,挥舞着手中的钢锏,一下一下地朝着冲上来的敌人狠砸。红色的鲜血,混合着白色的脑浆,在眼前四散飞溅。他的头上、脸上都是血,衣服也被鲜血染得尽红,活脱脱一个血人。
他看到父亲已被敌人团团围住,只紧握着手中长剑,晃着肥胖的身躯,疯了一般乱砍乱刺。有刀剑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却不管不顾,只与敌人以命相搏。
他大吼一声,跳下尸山,杀入敌群中,救下父亲,却听远处轰隆声不断,抬眼望,见是一片血色的海潮,正翻卷咆哮而来。兄长的头颅,在潮水中上下沉浮,龇牙咧嘴,好不骇人!
“快走!”父亲朝他大喊。
“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他朝父亲大吼。
“这是命令!”父亲歇斯底里地喊道,用力将他朝外推去,“我将与锱铢门共存共亡,而你,是我南宫世家最后的血脉,活下去,他日替为父报仇,重振锱铢门!”
“啊——”他厉声痛呼,眼含热泪,但父命难为,只能咬牙应道:“孩儿、遵命……”他抹了一把眼中的泪水,而后抡双锏杀出重围,直朝锱铢门外跑去。
潮水转眼即至,将锱铢门化作一片血的海洋。他拼命朝前奔跑,却听身后轰隆声不断接近,却是那潮水奔着他席卷而来。
“这是你的宿命,你逃不掉的!”大水中,一个声音犹如地狱魔音,传入耳际。伴着这个声音,轰隆声越来越响,其中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咚、咚”声,宛如一个巨人的脚步,震得地动山摇。
脚下的震动令他站立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忙用钢锏撑住身子,然而这一耽搁,身后潮水已然赶至,他扭头一望,但见血色的浪头中,鬼影幢幢,它们挥舞着尖牙利爪,随着血水迎头扑下……
他骤然惊醒。
他随手抓过竖在身旁的钢锏,环顾四周,当确定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时,身子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回去。他将钢锏杵在身前的地面上,双手握着锏柄,额头抵着手背,一颤一颤地抽泣起来。
仇恨,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令他一阵阵的刺痛。梦里的场景,他无法释怀,那灭门之痛,将是他此生不能承受之重。
白天,在人前,他必须时刻摆出一副坚强稳重的模样,因为,他是锱铢门的公子,肩上挑着的,是整个锱铢门的复兴大业。他要将信心与希望传递给追随自己的下属,要将豪情与斗志展示给截杀自己的敌人,这些,都要求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形势的脆弱与柔软。
然而,一到晚上,每一个午夜梦回,他的心都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