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宝顺匆匆赶到摇光阁,却见阁内杳无人声,比往日清寂许多。
他心下正诧异今日怎么没人,守门的嬷嬷迎上来,语气平淡,“钟公子,今日其他府上的公子,一位都没来。”
嬷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面上一转,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今日就您一位,这雅座...开是不开?”
摇光阁的规矩,二楼雅座需有五百两的开销打底。这数目听着唬人,实则不过一坛“摇光醉”加一道“江南奇馔”的价。钟宝顺至今也只尝过一道“玉版鲥鳞脍”——若想凑齐四绝,没个两三千两根本尝不全。
平日里,他厮混于那群真豪奢的公子哥中间,从不敢独自充阔,只能蹭席般拼一道菜、分一盅酒,才能勉强挤在摇光阁内,听他们高谈阔论那有品的生活。
就这,也已将他手头攒下的银钱掏得干干净净,连母亲那点体己银子都快被他挪空。本来他可以借人未到齐的由头就此作罢,省下这笔巨资。
可嬷嬷脸上那份恭敬又讥诮的神情,像根针似的扎进他眼里——分明是瞧不起他!
一股血性猛地冲上头,钟宝顺肥手一挥,摆出豪气干云的架势,仿佛自己真是那个一掷千金、眼都不眨的京师顶级纨绔——
“开!”
许是难得一见钟宝顺的“豪气”,摇光阁今日竟破例派了露藕姑娘来陪他小酌。
钟宝顺受宠若惊,肥头大耳晃得甚是起劲,心中的满足与激动几乎让他忘了自己是谁——那可是露藕姑娘!
露藕在阁中地位仅次于摇光,擅以吴侬软语吟唱《采莲子》,更独创“藕丝琴”:将十四弦筝换上特制冰弦,拨动时声如新藕折断,清越脆响。寻常时候若想见她,仅一盏茶金便不低于千两。
钟宝顺品着三百两一坛的摇光醉,心下飘飘然。烛影摇曳间,他恍惚瞧见,露藕那袭百迭裙上,鱼戏莲叶的暗纹正泛着星点微光,探手伸过去,“姑娘这裙上的纹样,是以螺钿镶嵌的吧?瞧这亮闪闪的。”
露藕轻抬团扇,不着痕迹地隔开他的手,莞尔一笑,“钟公子好眼力,一眼便能识出螺钿,真不愧是京师第一等的贵公子。”她声音里藏着微妙顿挫,如雨滴落进荷塘,滋味无穷,听得钟宝顺如痴如醉。
钟宝顺假意谦辞,“我哪敢称第一等?京中多的是家世比我显赫、出手比我阔绰的公子。”说到这他就不免露出一丝窘迫。
父亲终究只是温府管家,他与那些世袭爵位、官门出身的贵公子相比,差得何止一星半点。
露藕执壶为他斟酒,皓腕如白玉藕节,温润生光。他看得心荡神驰,可惜摇光阁的规矩,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再心动也只能看看。
“公子说笑了。您可是当朝阁老府上最得力的大总管家的公子,何必妄自菲薄?”露藕笑声如碎玉投盘,话也说得愈发甜暖,“您瞧,光是眼前这坛摇光醉,京师中有几人轻易品得起?”
说得极是!
钟宝顺听得心头大畅,虽说他实在品不出这摇光醉有何妙处,可它如此昂贵,自然是好的。他仰头抿了一口,粗乱的蚕眉顿时舒展,“嗯,比秋露白还香!”
秋露白乃那群贵公子平日津津乐道的佳酿,他这么比评,应该没错吧?
露藕以团扇半掩容颜,轻声笑道:“钟公子,这‘摇光醉’可不兴说‘香’呀。若叫懂行的人听去,会笑话您呢。”
“秋露白是清冽冷香,而咱们摇光醉,”露藕嫣然一笑,目流转彩,“是以花露为魂,求的是一个魅字——魅绝尘寰,独此一味。”
钟宝顺耳根微热。
他确实不懂品酒,往日不过是随那群贵公子起哄,东听一句,西捡一句,拼凑些门面话,好在邻里间充充场面。如今独对佳人,他竟不知该如何夸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