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昀离开华山的第二天清晨,天光正好。
“哥,吃饭啦!”
岳灵珊端着食盒,脚步轻快地推开后山书房虚掩的门。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却无人应答。
这已是她为闭关一个多月的哥哥送饭的惯例,成了兄妹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今天,有些不对劲。
岳灵珊愣了一下。书房里空荡荡的。
只有满架的书籍和窗边桌案上堆积如山的纸稿,整整齐齐,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转身就跑向叶昀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同样没人,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桌上只留下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爹娘亲启。
岳灵珊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抓起信,也顾不上规矩,转身就往正殿的方向狂奔。
“爹!娘!”
华山正气堂旁的偏厅内,岳不群刚刚结束了为期不短的闭关,正在活动筋骨。
宁中则坐在一旁,脸上带着笑意,正拿着账本给他报喜。
“师兄,你闭关这阵子,山下的几处产业又有数千两银子入账,昀儿的法子真是……”
话还没说完,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岳不群眉头一皱。
宁中则连忙起身,将面色煞白的女儿拉到身边,柔声问道:“珊儿,怎么了?慢慢说。”
岳灵珊喘着粗气,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话音里带着哭腔:“娘……哥哥他,他自己下山了!”
岳不群脸色微变。
宁中则接过信,展开一看,秀眉也蹙了起来。
“昀儿最近在做什么?”岳不群沉声问道。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多月了,谁也不见。”宁中则答道。
岳不群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二话不说,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一踏入书房,饶是岳不群城府深沉,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住了脚步。
房间的一角,密密麻麻地堆放着数万张草稿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和各种图谱。
这些纸张,正是叶昀之前创衍《长春功》和修订华山武学时留下的。
岳不群快步上前,随手拿起几张。
《长春功·总纲·五行篇》、《鹰蛇生死搏·神鹰九夺》、《抱元劲·寸劲详析》……
每一份手稿,都代表着一门精深无比的武学。
岳不群越看越心惊。
当他的目光落在几张标注着《养吾剑法·修订》的手稿上时,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门剑法是他气宗的根本,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剑术之一。
可是在叶昀的批注下,原本的精妙之处竟显得处处都是破绽。
“师兄……”宁中则和岳灵珊也跟了进来。
“他昨晚来过我们房间?”岳不群头也不回地问道。
宁中则想了想,答道:“我睡得沉,没太留意。”
岳不群像是抓住了什么,身形一晃。
竟直接冲出了书房,奔向他和宁中则的卧房。
夫妻二人的卧房里,陈设雅致。
圆桌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本书册。
看装订的成色,显然是才做好不久。
封面上,四个笔走龙蛇的大字,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
《浩然之剑》。
岳不群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
他想都没想,直接转身对着门外嘶声喊道:“师妹!
立刻通知所有弟子,封锁山门!严查所有下山的岔路,任何人不得私自下山!”
吩咐完,他才像是脱力一般,缓缓走到桌前。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本剑谱,而是先检查了房中暗格里的《紫霞神功》秘籍。
在确认一切安好之后,才松了口气。
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凝重姿态,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本《浩然之剑》。
他翻开了第一页。
入眼便是精炼到极致的凌厉剑招,共十二式。
每一式都脱胎于华山剑法,却又高明了不止一个层次。
“好!好剑法!”岳不群看得异彩连连,忍不住抚掌叫好。
这十二路剑法,若能练成,华山派的实力何止是更上一层楼!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
看到后面关于如何以“浩然正气”养“剑心”的法门时,不知为何,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手稿上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讲解,字字珠玑,阐述着儒家修身养性的至理。
可他读在眼里,却总有一种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
那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内心最深处的伪装上。
他强忍着不适,翻到最后一页。
文章的末尾,还留有一行字。
【何为君子?非言行循规蹈矩者,亦非不染尘埃者。
所谓君子,当有容纳百川之胸襟,明辨是非之智慧,知错能改之勇气。】
【剑亦然,不拘泥于一形一物,方为大成。】
【人亦然,不拘泥于‘君子’之名,方为真人也。】
轰!这几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岳不群的天灵盖上!
他身子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椅子上。
“不拘泥于‘君子’之名,方为真人也……”
“真人也……”
岳不群喃喃自语,原本臊红的脸,此刻竟变得一片煞白,没有半点血色。
六月的天气,他额头上却渗出了豆大的冷汗,浸湿了鬓角。
“师兄!”
身后宁中则担忧的呼唤,吓得岳不群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就想把手里的剑谱藏到身后。
但这个念头刚起,那句话又在他脑海中炸响。
君子!君子!!当有知错能改之勇气!
岳不群的动作僵在了那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身子微微颤抖。
“师兄,你别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中则快步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岳不群抬起头,看着妻子那风韵未减、满是关切的脸,忽然苦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师,师妹……”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但他还是选择说了下去。
“师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一幕,可着实把宁中则给吓坏了。
几十年的夫妻,她那个永远风度翩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师兄。
何曾有过如此狼狈失态的时候?
这看得她心痛如刀绞,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师兄,你别这样,到底怎么了?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陪你一起顶着!”
妻子的话,让岳不群眼眶一热,差点落泪。
这相似的一幕,和二十四年前,华山玉女峰上血流成河的那一天,何其相似。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宁中则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无事,无事……”
他哽咽着,“我只是……只是突然发现,这么些年,我的心,走偏了……
再这么下去,我……我定会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做出对不起你,对不起昀儿珊儿,对不起整个华山派的事……”
“难怪……难怪昀儿这些年,总是不时地提点我……”
岳不群此刻的心情,复杂激荡到了极点。
先是被那绝顶剑法慑住心神,暴露了内心深处的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