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七,婚礼前一日,泸州兵备衙门后宅。
黄兵宪今天没有办公,早晨起来便亲自向女儿交代嫁妆。他老伴儿走得早,当爹的得把当娘的那份儿也担起来。
其实他大儿子黄、二儿子黄峤都回来了,就算黄峰摆烂,也用不着他亲自操持,但当爹的心疼小闺女,非得一一亲自交代了才放心。
嫁妆房中,三十六口朱漆木箱沿着四壁摆了一圈,箱上都贴着金粉‘囍’字。房中间还摆着银盆、雕花子孙桶之类明日要用到的器具,飘着桂花油与沉香的混香。
黄珂拿着红笺清单,不厌其烦地一样样跟女儿交代。
“这最后五只箱子,装的是你的衣物被褥——有六床蜀锦鸳鸯戏莲被、六床素绸被,六床蚕丝被,还有十套常服、六套见客的褙子、六件夹袄、六件罗衫、两身棉袍……都是你娘在的时候给你做下的,够你盖一辈子穿一辈子了。”
“女儿记住了,爹……”黄峨眼睛红红的,紧紧攥着黄珂的衣袖。
“那些金银你就不要留了,都交给你婆婆。头面首饰留着日常穿戴,遇到难处也可以救急。”黄珂说着指了指桌上那口上了锁的檀木匣子:
“这是给你压箱底的。里头是一百个一两的金锞子,还有成都、重庆两家盐号的干股契;遂宁老家百亩水田地契。两处干股加起来,每年都有个几百两银子的分红,够你零用;地契是你的后路,万一将来过不下去,爹又不在了,回老家也有地可依。”
“爹放心,不会的。”黄峨轻声道。
“做父母的当然都盼着孩子好,可世事无常啊,不能不替孩子做最坏的打算。”黄兵宪叹了口气,低声道:“尤其是现在这个朝局……”
说着他赶紧打住道:“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总之有备无患。以后咱们爷俩天各一方,就让这些嫁妆替爹照顾你吧!”
“谢谢爹。”黄峨哽咽难舍道。
“唉……”黄珂长叹一声,亦鼻音浓重道:
“芳树春来半落花,闺中幼女亦将嫁。
明知骨肉终离别,未忍今朝说别家……”
父女俩都沉浸在浓浓的离愁别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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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中,黄珂的三个儿子亦在准备婚礼。
老大黄是弘治十四年的举人,连续两次会试落第后,在南京坐举监读书。老二黄峤亦是南监国子生,哥俩专程从南京赶回来参加妹妹的婚礼。
黄一边核对宾客名单,一边问黄峰:“老三,你见过妹夫吗?”
“听说他是小三元加解元,把杨用修都比下去了呢。”黄峤也好奇道:“快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书呆子还是风流才子?”
黄峰一直不吭声,被催得没法子才闷声道:“没有。”
“啥子?”两个兄长不解。
“我没见过他,所以别问我。”黄峰把手里的活往桌上一丢,黑着脸就往外走。
黄黄峤对视一眼,待黄峰出去,后者小声道:“看来老三和未来妹夫不对付呀。”
“别说未来妹夫了,连妹妹不也一样?”黄道:“他回来两天了,你见他们说过一句话吗?”
“还真是。”黄峤费解道:“不对呀,老三最爱捧高踩低,未来妹夫这般出类拔萃,他哄着还来不及呢,怎么还闹别扭呢?”
“不知道。”黄摇摇头道:“咱可不能跟他一样,不然妹妹得多难受?”
“嗯,咱得对未来妹夫好一点儿。”黄峤深以为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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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苏录哥仨从家里出发,准备回泸州迎亲了。
一行人牵着马,往城西门行去。一路上问安声不断,不光街上的行人,就连沿街店铺的老板掌柜都纷纷出来搭话。
“三位老爷,这是要去迎亲呀?”
“对呀。”苏录笑容可掬道:“改明儿都到家里喝喜酒啊!”
“一定一定!能喝上三位老爷的喜酒三生有幸啊!”
“快快,刚出炉的大包子,拿着路上吃!”
“葡萄带两串,还有石榴。”
“捎一坛臭豆腐下饭……”
“诸位好意心领了。”苏满团团作揖,婉拒道:“我们下午就到泸州了,轻装简行便可。”
“那也得吃午饭,带上吧……”
“捎上吧……”
苏满苏录在前面应付热情的县民,苏泰则牵着马默默跟在后面,他巨大的体型压迫感过强,一般没人敢跟他搭话。
苏泰正百无聊赖间,忽然感到后颈一阵冰凉。不是被冷风吹得那种,而是被毒蛇盯住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苏泰没有猛然回头,而是装着跟一旁的苏淡说笑,自然而然地半转过头去,用余光扫向身后——
一眼便从大街上的人群中,锁定了那两道阴冷目光的主人。
竟然是他的老同学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