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须越靠近出口,便愈发纤细,表面的腐肉渐渐褪去,逐渐露出里面猩红的肌理。
最顶端的分生组织开始疯狂分裂、变形,先是冒出细小的花茎,接着长出扭曲的叶片,最后——
一朵荻花的轮廓渐渐清晰。
可那荻花没有记忆中黄金的圣洁,而是通体的猩红,花瓣边缘泛着黑色的焦痕,花蕊里还嵌着细小的、泛着寒光的骨渣。
“奇!”
秋毫发出尖锐的嘶鸣,察觉不对的他立刻猛地扑上前,试图用身体拦下那朵猩红的荻花。
可他才刚靠近,就被根须上散发出的黑气弹开,不论是攻击还是亲身的阻碍,都完全接近不了对方。
猩红荻花却毫不在意,花瓣微微开合,像是在感受空气里的气息似的。
它更加急切地,朝着华悦的方向攒动,仿佛要立刻与召唤者融为一体——
“艾路!”(不行!)
一声急促的喝止骤然响起。
“艾路!”(阿悦,你清醒点!这不是你想要的!等你清醒过来,你绝对会后悔的!)
斯年猛地上前,比米可利更用力地扣住华悦的肩膀,红色的瞳孔里满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与焦急。
米可利虽不懂祷文的含义,却也从斯年的神情里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
“你救不了他!”
他咬咬牙,趁艾路雷朵牵制住华悦动作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华悦的手臂按在身侧,整个人几乎扑上去压住他的身躯。
“你又不是神!你是个人!就是最厉害的医生,也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华悦的挣扎猛地一顿,不知是哪方的劝阻起了效果,但当真停下了继续念诵祷文的动作。
“你不懂…… 米可利,我可以的……只要有荻花……”
他眼中的疯狂也稍稍褪去了一丝,却依旧残留着执拗的低语着。
“去他的荻花!”
米可利见他松动,立刻抓住机会,一把攥住华悦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强行将他的脸掰向自己——
他向来顾及他人感受,此刻却不管不顾地直视着华悦的眼睛,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我是不知道那荻花有什么能耐,但我认识的华悦,从来不是会把希望拴在外物、寄在神只身上的人!”
华悦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被米可利更重的语气打断。
“你说你要救玛纳霏?好啊!那我问你 ——”
米可利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而坚定的、将那足以“一击制敌”的质疑说出了口。
“就算那荻花可以救回玛纳霏,得靠祭品才能换来的神迹——你觉得回来的玛纳霏,那还是他吗?”
“轰”的一声,华悦眼中最后一点偏执彻底崩塌。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连挣扎的念头都消失了。
“华悦……”
米可利见他终于冷静,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
他看着眼前这个向来沉稳可靠、此刻却像被抽走主心骨的友人,终于卸去了方才的强硬。
“你到底是想救那个小家伙 —— 还是想借着‘救人’,弥补你心里‘没护住他’的愧疚?”
米可利轻轻将华悦揽进怀里,手掌贴在他颤抖的背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声问道。
问询落下的瞬间,阵法骤然溃散;
阴影之下,遗蜕的动作也突然僵住,向上蔓延的根须也停滞在半空,像是被这声质问抽走了动力,不甘的回缩于原位。
“我……我没有……”
华悦埋在米可利怀里,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混着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一下便洇湿了米可利的衣襟。
“我只是想留住那孩子,祂明明不想死的……对不起……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像连绵的雨,与泪水一同轻砸在米可利的心上。
他抱着华悦颤抖的身体,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曾听姐姐的好友感慨的经历——
一个孩子,在森林里捡到了只翅膀受伤的波波,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希望找到大人医治。
那孩子明明眼里满是疼惜,却因为太紧张、抓得太紧,不小心捏碎了波波那脆弱的骨骼。
等到他终于回到家里,波波早已死去多时,只留下那具仍有余温的尸骸,和孩子啜泣的歉意。
……
他总觉,此刻的华悦,莫名像那个孩子——抱着自己失手“弄坏”的珍宝,只剩下无措的忏悔。
他到底在对谁道歉?是对逝去的玛纳霏,还是对那个没能护住一切的自己?
米可利的心倏的沉了下去。
倘若每个逝去的生灵都值得一句“对不起”,那华悦这些年,究竟在无人的角落,低声说过多少遍同样的道歉?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米可利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再往下想——
生怕自己也会被那种沉甸甸的、无孔不入的负罪感缠上,被那些被游刃有余压下去的、快要将人逼疯的痛苦所裹挟。
“你就是在自欺欺人!”
米可利狠了狠心戳破华悦的伪装,语气却软得一塌糊涂,手掌轻轻摩挲着华悦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知道你难受,玛纳霏走了,我也恨不得能做点什么——可你不能拿自己的命糟蹋,更不能拿玛纳霏的尊严当赌注。”
他松开手臂,用指尖擦过对方满是泪痕的脸颊,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个小家伙拼尽全力战斗到最后,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的——
他最后笑着说‘活下来就好’,是想让我们好好活着,不是让我们困在悔恨里。”
这句话成了压垮华悦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撑不住,向前一倾,将脸埋在米可利的肩上,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无力。
米可利垂着手,看着华悦颤抖的发顶,眼眶也跟着泛红,他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语言都那么苍白。
只能轻轻拍着华悦的背,任由对方将自己的衣摆攥得皱巴巴的、那滚烫的泪水浸透布料,熨贴在自己的皮肤上。
斯年默默松开了手,眸中仍满是担忧。
他后退半步,自觉将空间留给两个友人,目光扫过玛纳霏消失的石砖,又落在华悦颤抖的背影上,缓缓垂下头。
无形的超能力凝成屏障,将风声与喧嚣推远——
塔外,冥河潮声如旧,在寂静中永恒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