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王兄,这个线现在能拔掉吗?”
复金珩:“它会自己消失的。”
林以纾:“唔...好。”
林以纾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重新理自己的青丝。
才用指尖捋了几下青丝,耳中传来一阵贯穿左右的耳鸣,林以纾被惊得眉头一跳,弯下了腰。
这种感觉,就像是听歌时不小心将手机摁到了最大音量,震耳欲聋。
好多声音涌了进来。
林以纾捂住脑袋弯下腰。
好吵!
复金珩眼神一紧,扶住林以纾。
林以纾借力站着,缓了缓,“好、好些了。”
声音在接入识海的那一瞬间嘈杂到极点,但逐渐地变小。
林以纾:“王兄,不过...依旧有好多声音,他们在说话。”
复金珩:“谁?”
林以纾:“好多人...他们都很痛苦。”
复金珩对林以纾一向有着对他人永远不会拥有的耐心。
他轻声引导,“他们在说什么?”
林以纾的眼睛晃了晃,仔细聆听,“他们说...他们发现了义善坊的真相。”
二十年的那个夜晚,无法离开工坊的工匠们,发现了义善坊的真相。
工匠在各自的工房中,紧盯桌上的傀儡,凝视着自己的面孔。
他们突然明白,在砧板上的鱼儿其实不是这些傀儡,而是他们自己。
其实他们一直制作的傀儡,就是自己。
上头推行傀儡肖人,他们便开始用寒陨青铜。
匠人们用的寒陨青铜越多,脑袋就越疼。
他们变得易怒,幻听,多梦,容易饥饿,记性越来越差。
匠人们不约而同地摸向自己的后脑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脑袋越来越大,后脑勺肿胀得如同增生的另一个脑袋,大到他们的手要往后摸许多,才能摸完自己的后脑勺。
义善坊里一个镜子都没有。
义善坊并不想让这群匠人看到自己身上最显著的变化。
他们越来越大的脑袋里,到底多出了什么。
为什么脑袋会这么疼?
匠人们擡起手,用力地敲自己的脑袋。
实心的,里面好像多出了许多东西。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们和寒陨青铜日夜相伴。
让傀儡拥有‘意识’的最后一步,是打开傀儡的脑袋,将寒陨青铜装进去。
匠人们低头看向他们颤抖的双手。
但...会不会,寒陨青铜根本不是扎根进了傀儡的脑袋,而是...他们的脑袋。
日积月累,直至充斥满脑袋的每一个角落,让头颅肿胀。
耳朵日夜摩擦的铁皮声,正是寒陨青铜在脑内碰撞的声响。
每个工房内,匠人们的身影定住。
他们发现了义善坊t的真相。
义善坊这件庞大的工坊,制作的傀儡,原来是他们自己。
日复一日的劳作,化为通感的精神祟化,他们和傀儡通感,制作傀儡的过程,就像是在制作自己。
他们亲手将自己肢解,亲手将寒陨青铜装进了自己的脑海。
铁皮和木块做的傀儡再怎么像人也有极限,但如果在活人的脑袋里寄生寒陨青铜,那义善坊就拥有了最好的傀儡人。
“啊——”
“啊啊啊啊啊——”
窗棂外,傀儡残骸们尖叫着。
窗棂内,发现真相的工匠们也尖叫着。
工匠们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开始变形,身上长满青铜疙瘩,怨恨化为层层黑气,缠绕住他们的全身。
他们的脑袋蠕动起来,脑袋里的寒陨青铜将他们的脑袋拱出无数条尖利的锥顶,如同海胆一般扎在了头上。
“啊——”
“啊啊啊啊啊——”
窗棂内外的傀儡都在朝天尖叫,刺耳怨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震破了许多窗户,怨气沿着墙潮湿地往外扩散,地面震动。
二楼最东侧的内室,纳兰宜睁开了眼睛。
义善坊的地面变得湿漉漉的,升上了一层浅浅的黑水。
变形的工匠们打开门,走出工房,他们的手上拎着铁锯。
他们的四肢上长出了新的丝线,牵制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走得左右歪扭,如同皮影戏里损坏的皮影,四肢根本无法协调。
他们是报废的傀儡。
是被他们曾经用铁锤敲过千万遍的失败品。
他们走向修士们住的厢房外,将变形的脑袋贴在门上,像是在仔细地听里面有没有声音。
但凡有任何声音,他们便会立马破门而入。
修士们在内外夹击的尖叫声中捂住双耳,惶恐地望向门外这些变形的影子。
不能叫出声。
可祟地里的怨恨会极致地祟化人的神志,让人的嗓子发痒,不由自主地想要尖叫出声。
‘叫出声’‘叫出声’‘叫出声!’
人们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把脸憋红了,不让声音发出来。
有人没能抵抗住这种力量,嘴还是张开了。
声音破喉而出的那一刻,铁锯砸开了厢房的门,工匠们争先恐后地倾轧过来。
他们抓住活人的四肢。
“找到了,新的傀儡。”
“你来代替我们,成为新的傀儡吧。”
他们要将傀儡肢解,正如他们当初‘肢解自己’一般。
锯子高高地举起,扎向活人的躯体,如同剁猪肉一样,一节节地将人的眼睛、口、鼻子、手、胳膊、腿,剁下来。
在宰杀声中,其他修士用力地捂住嘴,躲在各自厢房的角落。
不能发出声音,意味着千万、千万不能主动进攻。
窗户上也响起了敲击声,窗外的傀儡们已经在用残肢敲击窗棂的缝隙。
层层叠叠的傀儡,爬满了窗外,倒立着往里看。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林以纾的识海内,又多出了修士们被宰杀的痛呼声。
好吵啊。
真的好吵啊。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门外、窗外,声音越来越逼近。
林以纾脸色苍白地快要站不稳,复金珩扶住了她。
他拿起一件外袍,从头到脚地将林以纾裹住,将她抱到了榻上。
林以纾被推倒在榻上,神情茫然,复金珩已然翻身上榻,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双手捂在了她的耳朵上。
林以纾:“王兄...”
复金珩的声音响在耳畔,“不要说话,也不要做任何动作。”
林以纾噤声了。
复金珩捂住她的双耳后,那些声音真的变小了些,好似被一层看不清的屏障给隔开了。
林以纾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
门外有人推开了门,窗户也被打开了一个缝隙。
复金珩:“闭眼。”
林以纾的长睫颤了颤,她听话地闭上了双眼。
复金珩将她裹得很紧,他高大修长的身躯将林以纾的身体完全掩在怀中,不让她的身体有任何露在外面的可能。
林以纾被拥得几乎无法呼吸。
“砰”的几声,门和窗同时被破开了。
林以纾埋在王兄的怀中,虽然被捂着耳朵,还是能听到有许多声音爬进来。
脚步声从天花板上、四壁、地面蔓延过来,错乱而拥挤。
有东西爬上了榻。
好多湿漉漉的东西爬了上来,也许是什么残缺的部位。
它们发出哭声、尖锐的啼叫声,吸引林以纾发出声音。
见林以纾并不为所动,它们开始拿锯子锯林以纾的后背。
剧烈的疼痛袭来,后背好似被割开,皮肉绽开。
林以纾没有动。
如果复金珩不在身边,也许她下意识地就要反抗。
但王兄对她说过,不要动,不要出声。
既然王兄这么说,说明这些东西肯定不会伤害不出声的她。
铁锯的剐蹭是错觉。
锯子上下在捅动。
见林以纾依旧不为所动,傀儡的残骸往被褥间钻,但它们很快发现少女完全被复金珩包裹入怀中,没有给它们留下任何一个缝隙。
它们无法靠近这个叫作复金珩的人。
不,它们可以接近任何人。
所以这个叫复金珩的存在,也许不是‘人’。
更多的东西爬上了床榻,发出怒吼声、哭泣声、最后转为哀求。
“求求你,开口吧。”
“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开口吧。”
“你一定很想动吧,不如动弹一下。”
识海内充满这样的声音,在不断的祟化下,林以纾确实有些想动弹,但复金珩将她裹得很紧。
她发现自己就算想动,也动不了一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再听外界的声音。
她转而去倾听王兄有力的心跳声,两人相依时,心跳似乎也同步了。
听着复金珩的心跳数数,林以纾的心境逐渐平和起来。
想象自己不是在祟地,而是在自己的家中。
身边根本没有任何邪物、尸块、血肉,她只是躺在自己的榻上,躺在王兄的怀里,没有任何的异常...
林以纾:“!”
不对啊,谁家好人家妹妹会躺在王兄的怀里啊。
这个想象不合理啊。
本来平和的神志又开始躁动起来。
但四周的声音似乎不见了。
于一刹那间。
怎么回事?
它们离开了么?
一瞬间有些过于安静了。
林以纾很想问问复金珩它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但是她不能出声,也不能动。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些邪物诱惑她出声的新办法。
它们是假装离开了吗?
林以纾按捺心中的躁动,耐心地等待着。
好热、好热啊。
呼吸也不顺畅。
刚才傀儡出声的时候,她就依偎在王兄怀里有一个时辰。
傀儡不出声了,她又待了一个时辰左右。
这都两个时辰了,林以纾感觉自己快要长在复金珩身上了。
林以纾忍不住了。
太热了,她要升天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轻轻地用手抵了抵王兄的手心,识海传音,“王兄...王兄...”
没有人应声。
她手指轻轻地蜷缩,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声音。
很好,没有任何逼近的脚步声。
那些傀儡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她出声,“王兄,王兄...它们应该走了,我能坐起来了吗?”
一开始没有人应声。
就在她以为王兄睡着了的时候,冷淡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可以了。”
林以纾深吸一口气,立马坐起身,将裹在身上的锦袍脱下。
太、太热了。
少女从锦袍里钻出脑袋,额角上全是细密的汗,像是刚汗蒸完,脸蛋红扑扑的。
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身上全是王兄锦袍上的雪后松柏味,被腌入味了。
林以纾劫后余生般深呼吸,“王兄、王兄...差点、差点我就缺氧了。”
她挣扎着从榻上下来,“王兄,我们去外面看看。”
两人往外走。
厢房的门是破开的,上面有被锯过的痕迹,根本不用推门,擡脚就能走出房门。
地上湿漉漉了,积了一层浑浊的黑水,越往外走,黑水的水位越来越高,有的地方几乎能淹到人的脚脖子。
黑水的气味,和培育赭蛊的黑水一模一样。
地上横躺着许多尸体。
有修士的尸体,也有...工匠们的尸体。
他们的脑袋上,全都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洞。
五百多号工匠,就这么横尸坊内。
林以纾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尸体间落脚。
是谁做的?
怎么做到的?
林以纾回忆起刚才在厢房内,一开始那些傀儡和残骸非常吵闹,可有那么一瞬t间,就像有什么东西出现,瞬间将义善坊给消音了一般。
到底是什么东西,将这些傀儡和工匠,于一瞬间斩杀?
肯定不是人。
因为只要是人,就束身于祟地的法则内。
不能出声,不能动。
存活的修士们惊疑不定地走出各自的房门,疑惑地望着地上的尸体。
“谁做的,是、是复金殿下么?”
如果林以纾刚才不是在王兄怀里闷了两个时辰,她肯定也以为是王兄做的。
这么大阵仗。
东家的尸体是所有尸体里最不成人形的,他的肚膛被锯子剖开,肠子被拽出来,脸上的青铜被一片片削下。
祟地没有被打开,说明祟地里肯定还有事没有完成,众人散向四周搜寻,试图去找让义善坊消音的东西。
他们发现,整个义善坊,只有一扇门是关着的,没有被锯子锯过的痕迹。
纳兰宜住的地方。
众人靠近厢房。
里面似乎有声音,像是拍皮球的声响,一阵一阵的。
众人屏声敛息地推开门,门‘吱呀’被推开,众人再往后退。
大量的黑水从室内涌出来。
门缝掩映间,众人看到了纳兰宜的尸体,她细长的四肢垂在地上,如同一条条粗壮的藤蔓。
发出声音的不是纳兰宜,那是什么?
“啪”“啪”“啪”
是有人在拍皮球的声音。
可内室哪里有什么皮球,有的只是...纳兰宜的肚皮。
肿胀淤青的肚皮被不断从里拍击着。
肚皮上,从左到右,被划出了一道长痕,“啪”得一声响动,裂开的肚皮被拍碎了。
黑水中,血肉模糊的东西剖腹而出,从纳兰宜的肚子里钻了出来。
那东西浑身缠绕脐带,用力地往外爬,血从它的身上往下流淌。
众人捂住嘴,忍不住想要干呕。
林以纾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一脸震惊。
这个东西是什么!
是赫连子明吗!
众人往地上看,地上哪里是黑水,明明是不断往外流淌的羊水。
再次往室内看时,纳兰宜和她的孩子,全都不见了。
羊水汪洋而出,将厢房外积得能淹没人的腿。
林以纾看着黑水上飘过来的脐带,她摸向自己的小腹,脸色苍白了个透。
复金珩注意到她的异样,将她拉了出来。
两人来到了黑水积得较浅的五楼。
巨型灯笼旁的楼梯拐角处。
林以纾攥紧复金珩的袍角,“王兄...这个祟地,到底怎么回事...”
上了五楼,林以纾的话语顿住,五楼有人。
五楼上,竟然还有一位幸存者工匠。
是那位给她钱买酒的老工匠。
老匠人站在五楼厅堂的中央,四肢和脑袋都被看不清的丝线连接着。
他在跳舞。
他的四肢被线支使着,一节一节地攒动,在跳傀儡舞。
这像是某种仪式,又像是序幕的最后一个场景。
老匠人僵硬地活动四肢,一节一节地将身体弯曲成常人达不到的角度。
他擡起手,完成最后一个傀儡戏的动作。
他将手拽向了自己脑袋上的丝线。
他嘴中呢喃,“失败品...”
废弃的傀儡是失败品,废弃的活人也是失败品。
失败品的宿命,是死亡。
而生前的工匠们,当他们知道自己已然变成怪物时,无比地期盼自己死亡。
无论是上吊自杀的楚怀安,还是留在义善坊的其他人。
他们选择杀了东家后自焚。
义善坊紧闭门窗,大火中,青铜水往外渗透,没有一个人愿意走出这场自焚的大火。
死亡这时候,对他们而言,成了自由。
就像钟阁老选择和山庄同归于尽一样。
就像林以纾当初在柴桑被咬后,选择留在白骨坑自戕一样。
这是普通人心中的道。
他们不想成为怪物,不想残害同类,他们要守住做人、守住做自己的尊严。
老匠人的手握紧脑袋上的丝线,用力地往外拔。
“啪”得一声,丝线连带着头皮被拽开,露出豁然一个大洞,青铜渣滓从中迸溅,飞向四面八方。
老匠人的身躯,坠落在地上。
序幕,落幕。
四周的空气发生了一声震动,林以纾站在楼梯旁,警觉地环顾四周。
巨型的灯笼“啪嗒”一声,由青色变成了黄色,原本的‘序幕’两个大字消失,重新勾勒出两个精细的大字。
“一幕”。
林以纾刚想说些什么,地上的黑水突然往上升。
空气中不断震动,林以纾感觉到有寒意沿着脊椎骨往上爬,有比义善坊恐怖太多的力量在逼近。
空气在结冰。
林以纾转个头的刹那,她所在的地方,四面八方多出了许多屏障。
她淌着黑水往前走,敲了敲。
空气中的屏障并不冰凉。
屏障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不是冰。
是镜子。
林以纾紧紧地盯着四周的镜子,心跳加快。
她终于能理解东洲王所说的一见如故是什么意思了。
当她的手接触到镜子上的这一刹那,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三个字。
东洲镜。
这是东洲镜。
镜子上附着的气息,要比义善坊阴森多了。
是新的祟地!
义善坊的序幕落幕后,真正的祟地显露身形。
怪不得她一直找不到东洲镜。
原来东洲镜是祟地!
义善坊的到处升上透明的镜子,将偌大的空间分割。
林以纾转身望向近在咫尺的王兄,想要去拉王兄的袖袂,手一伸,触碰到的却是镜子。
东洲镜将她和王兄,分隔在两个不同世界里。
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到对方。
林以纾望着镜子对面的复金珩,突然有些明白什么叫‘互为镜面’了。
林以纾用手敲了敲镜子,“王兄,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黑水越漫越高。
复金珩走近,意味不明地盯着她,“能听到。”
祟地向来会禁止王兄进来,之前她还疑惑为什么这次复金珩能陪她一起入祟地。
原来真正的祟地,竟然藏在序幕之后。
东洲镜降临后,王兄果然被隔开了。
复金珩走近,“殿下,你要找的东洲镜出现了。”
林以纾点头,“我知道”
她摸着镜子,正思寻着这个镜子能不能被敲开,“王兄...这个镜子...”
她的话语突然停住了。
等等...
对啊,这是镜子啊。
既然是镜子,为什么她能看到复金珩的身影。
她不应该只看到自己的身影吗。
东洲镜上,同时出现她和复金珩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耳畔响起东洲王的话语,‘只有命定之人,才会同时出现在东洲镜上。’
林以纾的手从镜子上撤开,缓慢地擡起头,望向镜子。
不、不可能吧...
命定之人...
林以纾四肢发麻,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她僵硬地望向镜子对面的复金珩。
复金珩:“殿下,你找东洲镜,是因为我?”
林以纾往后退。
不可能啊...
隔着镜子,复金珩深深地望着她,眼中压抑无言的痛楚。
“你要找的人,”他道,“是我。”
那一瞬间,林以纾好像听不见声音了。
“啪”得一声,眼前镜子碎开,缝隙中往外流血。
林以纾苍白的侧脸,被巨型的‘一幕’灯笼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