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王说到这里,咳嗽几声,眼神有些恍惚了。
林以纾注意到东洲王的眼神有些失焦,他在深思着什么。
她耐心地等待。
若是从前,林以纾其实对东洲王的这番话没有任何感想。
毕竟命运之说,玄之又玄。
但自从她穿书、经历这么多事、遇到如此多的人,她愈发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往前走。
尤其是有了檀胎之后。
命运..她想起了问缘树,想起了戚亲王、钟阁老。
命运到底是什么?这世上,人真的处于‘命理’中么。
她理解中的命运、占卜、预言,都是为了让人变得更好的工具。
可当所有的事都在按照命运走时,真的会让人觉得自己才是‘工具’。
命运真的不能改变么?
她的命运又是什么?
她这么想,也直接问出口,“陛下这么说,是觉得命运不可改变么?”
东洲王:“我很想说不是,但对我而言,我的命运确实走在一条既定的路上。”
从他成为质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似乎都定死了。
年少时,他挣扎过、反抗过、愤怒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变得悲观,他放下了许多。
也不得不放下。
东洲王:“但我还是想说命运这件事,因人而异,我不能改变的事,不代表别人不能改变,就像你...”
他看向林以纾,“孩子,你相信命吗?”
林以纾:“信...”
她又道,“但不完全信。”
东洲王:“你的父王,有告诉过你的命数么?”
林以纾疑惑地回望。
什么命数?
东洲王摇头,“看来崇林王没将谶书的事告诉你。”
林以纾:“谶书?”
谶书,用于记录、传达预言、神谕,通常由先知、祭祀所写、所绘,其内容大抵涉及国家兴亡、王朝更替、天命所归。
林以纾知道谶书是什么,但不知道东洲王为何提及谶书。
为何东洲王提及父王?
父王有什么事没告诉她么?
东洲王:“看来你父王没告诉你。”
他伸出手,侍立在暗处的宫人上前,递上东洲的谶书。
谶书并不是普通的宗卷,能明显看出不是普通经书的质感。
像是动物的皮,且有了很久的年头,卷曲而古朴。
谶书展开后,上面刻满古语和图腾。
林以纾:“这就是谶书?”
东洲王:“是,你的父王应该也有一册。”
东洲王:“知道纳兰族么?”
林以纾:“知道。”
来的路上,问过王兄。
东洲王:“五百年前,那时候还没有四境的时,有人从纳兰族的古墓里发现了一张兽皮,长达二百米,上面写满了后世的预言,且有许多事,全都一一应证。”
东洲王点了点谶书,“这里写着有关庆元年的预言,预示着在庆元年间,天下会形成四境。”
庆元年距今二百余年,庆元年前,那时根本没有四境的划分,林氏、景氏、复金氏、赫连氏,只是修仙的四大世家、门派。
随着年代的演变,真的如同兽皮的预言所说,形成了四境,迎来了以天都为主家的丰元年、仲元年。
林以纾:“这本谶书,便是古墓的兽皮所化么?”
东洲王:“不是。原来的那个兽皮,被带出古墓后根本保存不久,很快就皲裂风化了,我刚才说你父王也有这谶书,是因为后人费劲心力,将兽皮给用术法给复刻了十几份,传了下来,四境之主肯定都有一份。”
林以纾:“为何从来没有听其他人说起过?”
东洲王:“毕竟传下来的也就十几份,几百年前许多人为了争夺谶书,还发生过不少战事。”
他道,“既然你父王没有告诉你...有关谶书之事,还是等你父王亲自跟你说吧。”
话音落下,原本紧阖的谶书突然被吹开。
林以纾:“!”
内室没风,谶书是怎么被吹开的?
东洲王也讶然睁大眼,“看来这谶书和你有缘。”
谶书翻开后,林以纾却看到的,是一页页的空白,并没有东洲王所说的什么古画、古语。
真正意义上的无字天书。
林以纾:“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东洲王:“正常,我刚拿到谶书的时候,也什么都看不到。这本谶书有个特点,每个人看到的,是不同的预言,就像我的眼中,这一页页的星象、占卜、预言都是有关东洲的。你父王手中的那本,想必也紧扣天都的命运。”
林以纾起了兴趣,“这般神奇,若是我也有一本就好了。”
她回去后一定要找父王要来看。
东洲王:“那这本便赠予你。”
林以纾:“!”
林以纾举起双手,“这、这...”
谶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也太贵重了吧!
东洲王:“东洲自己有一本,纳兰族带来了一本,我赠出一本,也没有什么所谓。”
他找许多人来看过东洲的这两本谶书,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谶书的字,因为大多数人和谶书无缘。
就算有少数人能看到谶书,看到的也是他能看到的内容。
所以这本谶书,其实对他、对东洲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道,“与其留在手中,不如赠出去给有缘人,它适才自己翻开了,说明它与你缘分深厚。”
林以纾:“陛下,这太贵重了。”
她回头看复金珩,不知道该怎么办。
复金珩颔首,示意她收下。
林以纾将谶书收下,“那就多谢陛下了。”
东洲王:“不过这谶书有些邪性,心性不定的人看了,容易走火入魔,楚大夫就是看了这本谶书,人变疯了。”
林以纾:“......”
她的手定住,要收不收。
刚才好像有很大的信息量呼啸而过了。
楚大夫怎么了?民间不是说他失踪了么?
这本谶书怎么听起来像个诅咒?
东洲王像是知道林以纾在想什么,“你瞧我现在变成这样,也许就是谶书看多了遭到的报应。”
林以纾都快不敢动了。
她突然觉得,手中的这本谶书,像是活的。
有生命的。
甚至在发热。
兽皮的质感让这本书看起来更加逼真。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致的渴望,她想翻开来看看。
就算无字,她也想翻开来看看。
这么一想,谶书竟然真的自己又开始往后翻,书页簌簌翻转,最后‘咔’得立在一页。
原本空白的页面上,林以纾逐渐看到了古语和图腾。
就是那么一个瞬息间,古语和图腾渲染空白的纸,映入她的眼帘。
纸张上,先是全黑,而后许多金色纹路从黑暗中劈开,紧接着,汪洋的血充斥满整个页面。
一行古语悬在图腾上。
虽然是古语,不知道为何林以纾就是能看得懂,有声音t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蛇往外吐信一般重叠。
‘天寒地冻,星河倒悬,苍穹已裂,四海难安。’
这些声音层层响起,不停地悬于耳边。
听在耳边有些像是磁带卡住了。
‘天、天寒...地、地冻’
‘星、星河...倒、倒悬’
‘苍、苍穹...已、已裂’
‘四、四海...难、难安’
阴冷而潮湿的声音往外蔓延。
这一瞬间,林以纾的心神完全被这一页谶语给吸了进去。
这不是戚亲王死前说的话么?
瞬息之后,书页上有没有字了。
金色的纹路...
林以纾率先想起了王兄。
她转身往复金珩看。
复金珩平静地回望她,似乎没有看到谶书上有什么。
而东洲王望向林以纾,“怎么了,是看到什么了吗?”
林以纾顿了顿,“没有。”
东洲王意味深长地说,“有句话叫做一语成谶。”
他道,“你若是在谶书上看到什么谶言,尤其是不好的,不要轻易说出来,说出来,本来有可能不会成真的事,也不得不成真了。”
戚亲王就是这般说的。
要不然在地牢里,他的话语不会这般遮遮掩掩。
林以纾抚向自己的耳朵。
刚才那些声音已经消失了,但耳根子还有些发麻,脑袋变得昏沉而混沌,她有些想要干呕。
只是看了一页谶书她都那么难受,难怪东洲王说此书有邪性,心性不稳定的人看了很容易走火入魔。
说起这个,林以纾想起楚大夫。
她擡眼,将话题拉回青铜渣滓。
林以纾:“陛下适才说楚大夫疯了,我能问问他现在在哪里吗,我想去问些有关义善坊青铜的事。”
看来这一趟来对了,东洲王确实知道楚大夫的去向。
东洲王:“去年年末这个时候,他看了谶书,逐渐的开始神志不清,说胡语吐白沫,我让他回家休息了,现在估计还在家中休养。”
他召宫人。
宫人躬身举起案板,上面呈有一封书信。
东洲王:“楚大夫这一年都闭门不出,隐居在坊间,我会让宫人告诉你们他的住处,你将这封信带着,他应该知道些有关义善坊的秘辛,看到信后,一定会对你知无不言。只不过这么长时间我都没听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住在那个老地方。”
林以纾接过书信,“我明日会过去看看,多谢陛下。”
东洲王累了,他咳嗽几声,宫人上前,替他理被褥。
林以纾站起身,向东洲王行礼告别。
林以纾往外走,正准备跟上复金珩,身后有宫人喊住她,“殿下,陛下还有话想单独对您说。”
林以纾带着一脸疑惑,重新回到内室。
东洲王已经躺下了,他的头颅侧向她走来的方向,因为榻边有屏风遮盖,所以从林以纾的视线,只能看到一颗头颅露在外面,有些诡异。
东洲王:“孩子,如果你心中有什么疑问,也许可以问问东洲镜。”
林以纾:“东洲镜...”又是东洲镜。
东洲王:“东洲镜可以照见你的命定之人,也可以回溯很多事,你难道不好奇么?”
这句话正中林以纾的内心。
是啊。
如果能照一照东洲镜,不是就能知道明月楼那夜的人是谁了么。
毕竟以林氏的血脉,一生只能与一人双修,和她唯一双修过的人,可不就是她的命定之人么?
东洲王:“带上你觉得是你命定之人的人,两人一起站到东洲镜前,如果东洲镜同时显现你们二人的身影,就代表你们有命定的情缘。”
林以纾:“听起来很是玄妙,就是不知道这东洲镜在何处,我...可以借用么?”
东洲王沉默了片刻,他道,“东洲镜又坏了,我放在楚大夫那里修缮了,你找他时,可以将镜子取回来,也算是我的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听起来有些怪。
东洲镜这般重要的东西,为何会被寄放在一个病人那里...
东洲王却是不想说了,“孩子,你去见见楚大夫,一切便会明了。”
他笑道,“我将谶书赠予你,也是需要收回些本钱的。”
林以纾再次告退。
内室的门‘吱呀’关上。
宫人上前为东洲王捶腿,东洲王低声念叨,“有她在,说不定真的能将那魔鬼、修罗给除去。”
他望向窗外,“但愿如此。”
东宁殿外,侍从躬身走到复金珩身前。
侍从:“禀复金殿下,议事全都给推了,大臣们无法见到您本人,写了许多折子送过来。”
复金珩冷淡应声。
他道,“边郊那边,你们盯紧。”
侍从:“遵命。”
林以纾从东宁殿内往外走,下玉阶时,她的步伐有些缓慢。
她看着复金珩高大修长的身影,越走越慢。
她竟然...还是无法打消怀疑复金珩的念头。
她也不想怀疑王兄,可这个念头只要一出现,就再也无法消失。
她怎么能怀疑王兄呢...
都怪那本《义缔情谊录》,她现在时不时就能想起文中景琅和玉卿的亲近字眼。
反正这兄妹两无论做什么事,到最后两片嘴唇子肯定会贴在一起。
林以纾晃了晃脑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猜疑、《义缔情谊录》甩出脑外。
她怎么能怀疑王兄呢...
她、她不能啊。
林以纾走到了复金珩面前。
日光勾勒出王兄高大挺拔的轮廓,冷肃威严若神祇降世。
王兄一向是冷静的、沉稳的,遇到任何事都淡定从容,这般的王兄,在林以纾的心中,象征着信任和权威。
她怎么能怀疑王兄呢...
但在复金珩垂眼时,她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袖袂。
复金珩:“怎么了?”
林以纾:“王、王兄,我知道你很忙,但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去找楚大夫,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她等不及了。
她等不了那些去嘉应的密探回来,她现在就要知道这个猜想是不是对的。
她要带王兄一起站到东洲镜前。
林以纾说出来后,心中又开始愧疚。
她寄希望于复金珩拒绝她,这样她就不必验证这般荒诞的想法了。
王兄政务那般繁忙,肯定不会有空的。
复金珩的视线缓慢地沿着她的侧脸往下游走。
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