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珠摇摇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不上是快意还是什么,“那就好。”
他招手叫檐下伺候的小火者进来:“给……这位爱珠姑娘在后院找个客房睡一觉。”
小火者迷迷瞪瞪地瞧着他,“客房……”
“是,带她去吧,明天早晨雇个车送她回去。”
爱珠发了怔,眼神在他脸上流连不去。他苦笑道:“去吧。我这里安静,你也清净些。”
爱珠点点头,福了一福,“谢过……金公公了。”
爱珠走了,空荡荡的厅堂就剩了他一个人。他立起身来,将水烟壶拎起来放好,取了一件黑色斗篷披上,慢慢朝后门走去。
看门的人小心地问道:“金公公,您去哪儿?我安排马车……”
他摆摆手:“我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
他出了胡同。胡同口守着几十个乞丐,蓬头垢面,端着破碗,正在往里头眼巴巴地瞅着。他回头望去,角门一开,几个小火者端着泔水桶出来了,在角落里一放,他们蜂拥着上前,用碗用手往自己衣襟里扒拉着。
人群很拥挤,有人叫道:“别抢,别抢,都有……”
空气里飘着酒肉夹在一起的荤腥味,他摇摇头,向外迈开步子。
春天的夜里很安静,风不冷不热,吹着极快意。他沿着河一路走去,手里提着灯笼。万籁俱寂,只有身边的河水哗哗直响。他小声哼着:“蜜蜂啊那个飞在呀窗沿儿上,想亲亲那个想在呀心眼眼上……”这是他当年在大同听过的歌,飘在山坳里才像那么回事,乡间男女开口便唱,将声音扬的高高的,只为了心上人听见。
酒劲上来了,从头到脚都是轻飘飘的。他放开步子乱走。京城他本不是太熟,来得多了,大概记得几处地方。
他停下了脚步,眼前是座大宅院,黑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狮子。门上贴着大红洒金的喜联,红灯笼明晃晃地写着个“蒋”字,在地上打出两团红色的影子。
金九华将嘴唇闭上了。这样的曲子,不折不扣是艳曲,似乎走进她三里以内,都已经算是僭越了。
头越来越重。他勉强撑着摇摇头,只觉得腿上也没了劲,向后退了一步。忽然胃里一股酸味直冲上来,他无力地蹲下去,用手撑着地。
手里的灯笼歪倒在一边,想是里头的蜡烛翻了,火苗嗖地一下窜起多高。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却挣扎着起不了身,只看着火焰极快地将灯笼烧尽了,留下些冒着红光的残迹。
后面响起了车轮的嘎嘎声,像是有车来了,金九华往回扫了一眼,见是一辆青帷油车。
车夫正走了神,没料到有人在路中间,等看清了他,手上险些来不及,只得急急地勒了马头,马匹嘶鸣一声,贴着他勉强停下了。车夫又惊又怒,高声叫道:“什么人,没长眼睛呢这是?”
有个清朗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大少爷,有个找死的贱人横在大道中间,看有车来了也不动。”
车帘动了,有个人露出半张脸,对着金九华看了两眼。他心里一阵乱跳,强撑着坐了起来:“不是……”
蒋济仁道:“我下车瞧瞧,怕不是这人犯了什么急病了。”
车夫连忙道:“大少爷,深更半夜的,万一这人讹上您怎么办?”
蒋济仁笑了两声:“就在咱们府门前头,想也不至于有这么大胆子。”
蒋济仁提着药箱下了车,弯腰打量着他:“兄台,您这是……”
金九华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瞧着眼前的男人,相貌俊朗,风姿洒脱,跟她站在一起……真是再好不过的一对儿,换谁也挑不出不是。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摆手道:“我……我喝多了。”
蒋济仁伸手搭住了他的脉,皱了皱眉头:“你脉搏极快,虚实间杂,确实是饮酒过度,以后千万小心。”又小声问道:“能起来吗?”
他点头道:“能。”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中间有点晃,蒋济仁拉了他一把,他才勉强站住了。
蒋济仁忽然瞧见地上的灯笼灰烬,“兄台,你家在哪儿,能自己回去吗?我先叫门房给你弄碗水解酒。”
他慌乱地摇头:“我……我能走回去,离这儿不远。”
他腿脚都麻了,走起来有点拐,蒋济仁愣了一下,又赶了两步将他拉住:“兄台,看你这身打扮,也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你妻子儿女在家,想必挂心的很。喝醉的人,不辨方向。万一掉到河里怎么办?”
他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忽然一股执拗劲儿上来了,脑子里一热,转身就向外走。蒋济仁在他身后叫了两声,见他走的极快,并不回头,只得叹了口气,自己敲了敲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