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女人也出来了,左右看了看,拉着卢玉贞小声道:“那是人家家里的事。命不好也没法子。”
她摇摇头:“我非要管一管。”
忽然有个声音道:“闹什么?”
人群往两边闪开,方维走了进来,抱着手冷冷地看着。男人道:“没事没事,自己婆娘。”
卢玉贞脸都涨红了,“他要卖了她。”
男人道:“我给她找了个好下家,免得跟我饿死。”
方维道:“你娶的媳妇,原本是家事,只是如今她是登记在册的人,这几天还要开工,一时半会却卖不得。”
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他,一阵恼羞成怒,忽然叫道:“姓方的,你还装什么?开工?尽是骗人。”
方维愣了一下,男人暗哑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没吃的了,我到处都打听过了,村子里头也没了,庙里也没了,一点都没了。”
霎那间死一样的寂静,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众人心中早已躁动不安的猜想,被这句话轰地点燃了。许多人的眼神忽然变了,变得凶狠而尖刻。
从后方慢慢涌过人来,紧盯着他。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卢玉贞拿着木棍攥得很紧,手脚都冰凉了。
方维忽然笑道:“你是听谁说的瞎话,他们说说你就当真了。”
男人指着他道:“我在村里有亲戚,他们说给工地做饭都不够了。这边……我偷着看了下,昨天就是空的。”
人群中有交头接耳的声音。方维点了点头道:“不瞒大家,要是说存粮,的确有点不够。只是我已经写了信给宫里,新粮会送过来的。”
此起彼伏的嗤笑声传过来。“不是都被你给贪了吗,哄着我们饿着肚子干活。”
卢玉贞脑子里的血都直冲上来,她开口道:“不是……”
方维冲着她摆摆手,脸色冷峻:“没你说话的份。”
他站得很挺拔,“我冲着山神爷爷发誓,没沾过一点。这几天我吃住都在山神庙这边,没出去过。你们吃什么,我也是一样的。”
人群忽然又乱了,挤挤攘攘地推着几个人进来:“这几个官刚在外头看着,回头想跑,被拦下来了。”
方维冷眼瞧着,周县令和县丞被几只手推到他身边来。周县令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张开胳膊:“朝廷的粮食这就到了,各位乡亲,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
没有人信:“你不心虚,跑什么?”
周县令勉强笑道:“我是怕赈灾的人对这边的路不熟,怕跑错了地方。”
一阵哄笑声。“都知道你们当官的人,心肠最狠,嘴上最会编瞎话。”激愤的声音一茬接一茬,“要不,把他们都弄死算了,也值了。”
方维听得真切,笑了笑,向前一步。众人见了他,忽然想起流言来,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他开口道:“我真心实意地劝你们几句。把我们弄死了,也没粮食。我是个太监,又腥又臊,肉也不好吃。除了工地的三千人,这边还有两三千,一个人一块肉也不够分的,你们这几个打头的,勉强分个胳膊大腿。后面的人,只能啃点手指头,下了肚子都吃不出味。我是朝廷钦差,杀了我,就算造反。官兵来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杀头的罪。这么算算,为了一顿饭,着实亏了。”
人群有胆子大的,便道:“横竖都是个死。你比我们先死,也就够了。”
方维笑道:“你们宁肯信一个卖老婆的,也不信我。我是个从四品少监,有品级的,朝廷不会让我死在这。我说了写信去要粮食了,今天晚上就能到。吃点树叶子,忍忍也就行了,何必这么小题大作。”
周县令听见这话,脸色苍白,浑身发起抖来。方维见众人交头接耳,又点点头道:“就几个时辰的事,等到今天三更还不来,我就认了,你们把我杀了,我死而无怨。”
太阳白花花地直射下来,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空气里像是火烧一样,往地上一坐,身上便霎时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人群在麦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坐成几排,正中央留着两三丈宽的空隙。方维理了一下身上的曳撒,又将头上的玉簪插好,气定神闲地走进来。他看了一眼头上的锦旗,盘着腿在空隙中央坐下了。在他身后,周县令和县丞步履蹒跚地进来,在他左右两边低着头坐着。
麦场上异样的安静,有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和干呕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声。有胆子大的,偷摸往他身前啐了几口痰。见他不回应,都憋不住笑了。
方维闭着眼睛,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湿哒哒地裹在身上。太阳把他的影子重重地钉在地上,他的头渐渐重起来,腿脚却软下去了。
卢玉贞站在屋檐下,犹如万箭穿心。她看见方维很安静地坐在那里,面色是一以贯之的温柔平和。
她记得她躺在船上的时候,他第一次来看他,神情就是这样的。后来刚进京城,他回家里来,在堂屋读书,她在院子里洗衣裳,偷眼看他,也是这样的。再后来……
她定了定神,咬着牙擡头看看天,从南面起了一大片的乌云。她吐了一口气出来,摸了摸后腰里的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