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客气,径自到了耳房,敲门叫卢玉贞出来。
他们一行三人坐了马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在一处宅院前停下。方维见黑漆大门的漆都脱落了,门环也生了锈,心中暗暗纳罕。
陆耀掏了钥匙开锁,慢慢推开大门,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是一处两进的宅院,宅门旁边是两间倒座房,前院很宽大,过了垂花门便是内院,正房旁边也有数间耳房、厢房,有抄手游廊连接各处。
内院中央架着一个紫藤罗花架,上头的紫藤花开得灿若云霞,累累垂吊下来,将架子遮得严严实实。架子
方维见院子里杂草丛生,房间里各样家具齐全,却都是数年前的样式,面上积了一层浮灰。院子里设了几口水缸,也无人打理。春季多雨,积了雨水,上头停着些飞虫,便笑道:“这屋子是许多年没人住了吧。”
陆耀脸色肃然,背着手在紫藤花架子>
方维又看卢玉贞,见她看得兴致盎然,就问道:“玉贞,你觉得这里怎样?”
她就说道:“大人,我觉得这里地段很好,离铺子也近,两三条街就到了。里头也很雅静。”
方维点点头道:“既然你觉得好,咱们就跟房主谈谈。”又笑着对陆耀问道:“这个房子是你的?”
陆耀淡淡地道:“的确是我的。你们既然喜欢,送给你也无妨。改天我拿了房契地契,叫人陪着卢姑娘去顺天府署办过户。”
卢玉贞愕然地看着他:“陆大人,我怎么好拿你的宅子呢?你既然不住,卖给我们就是了。”又推一推方维:“你是不是跟陆大人说错了。”
方维道:“陆大人,这个地段的宅子,少说七八百两是要的。我们就按实价买,你别这样,我们万万不敢承这个情。”
他见陆耀看着他不做声,眼神有点哀伤,又道:“这里……有些隐情?”
陆耀叹了口气道:“是。不过你们别误会,这里可不是什么凶宅。”
他带着他俩在游廊上慢慢走着,一只麻雀落在紫藤花架子上,又抖抖翅膀飞走了。陆耀出神地看了一会,开口道:“方公公,咱们都是兴献王府出身的,也认识许多年了。家父是王府的校尉。若是圣上不进京,我大概就是子承父业,继续做个校尉,再高一点,做个总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方维道:“那我也就一辈子在王府端茶倒水,能安安稳稳老死在湖北,也不错啊。”
陆耀道:“以前跟家父同在王府供职的一位校尉,姓袁,武艺很好,人很能干。我们两家是邻居,又数代交好,多有往来。他有一个女儿,比我小三岁,生得玉雪可爱。我们是武将人家,没有那么多规矩,袁姑娘性子爽朗开阔,也喜欢舞枪弄棒,平日也跟我们这些小子们混在一处。大人们看在眼里,到了我十岁上,便给我俩订了娃娃亲。”
方维惊讶地看着他,陆耀笑了笑,又道:“我当时还小,但心里头也是合意。订了亲,也就不好随便走动,只能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上一见,只觉得她一年比一年美丽大方。又过了两三年,他父亲升了台州卫的佥事,就全家搬到了台州。”
“我心里十分舍不得,我母亲就安慰我,再过五年,等袁姑娘及笄,就三书六礼样样做足,迎她进门。不料过了两年,从台州传来消息,倭寇攻陷了临海县城,袁伯父力战不敌,壮烈殉国。家中女眷皆投井自尽。”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我父母知道后,在家痛哭流涕,又去庙里祭拜。朝廷赐袁伯父以参将衔回乡安葬,并下诏谥“刚节”。下葬时,我也代父亲到场致祭,看着他一家老小大大小小的牌位,袁姑娘的灵位也在里头,心中悲痛万分。等我回了湖北,先皇殡天了,我们便护送圣上入宫继位,我也进了北镇抚司。”
方维道:“生死无常,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陆耀道:“因我母亲有幸当过王府里的乳母,圣上对我家也额外关照些。我考了武进士,就做了锦衣卫千户。父亲又给我重新议定了吏部侍郎的幼女,顺利成了亲,妻子貌美贤良。我做事还算勤力,很受上司看重。日子过得还算平顺,直到我收到一封信,是台州总兵寄过来的。他是我武举的同年,与我交情很好。”
“原来袁姑娘并没有死,她被倭寇掳了去,辗转跟了许多人,终于跟到了一个大头目。一天晚上,趁夜黑风高,她便暗地里联络了几个人,弄了一条小舢板,趁那个头目熟睡的时候,砍下了他的首级,带着人撑着舢板上了岸,报了守卫。”
“台州总兵冷不丁立了这个大功,又听她说我们原有婚约,就找了个清净的宅子,将她安置了,将这件事写信告诉我。我收到信,又惊又喜,便跟父母说了,想接她到京。他们听了,却十分为难。母亲便说,她已不是在室女,贪生怕死,失了贞节,致袁氏一门蒙羞,又说若是娶了再醮倡优的妇人,哪怕是做妾室,陆家亦是脸上无光,那个被她杀掉的倭寇头目,怕是要报复在我身上。陆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走了大运,万万不能招惹轻贱之人。”
卢玉贞听了,脸色越来越白,手也发着抖,低着头不言语。方维便拍拍她的手,安慰道:“玉贞,你别怕。”
陆耀道:“我父亲在病中,我不敢再多说。我当时已有一妻一妾,娘子是官宦人家小姐,贤良淑德,并不妒忌。她听说了这事,也感叹了一番,说袁姑娘为父报仇,也是孝顺之人。她就出了主意,让我在外头先置个宅子,将袁姑娘接到京中,改名换姓,再做打算。父母那里,慢慢劝说着,日后嫁我为妾也可,若不愿意嫁我,我们夫妻便陪送她一副嫁妆,再嫁他人,或是供养她一生,也无不可。”
“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这样稳妥些,就回了封信,将这打算细细告诉她,又安慰她,以后我们夫妻对她衷心爱护,绝不叫她为难。发了信出去,我就倾其所有,买了这所宅子。我想着当年袁家院子中间便有这样一个紫藤花架,我就叫人也依样画葫芦搭了一个,又亲手栽了几株紫藤。只过了半个月,我就收到了台州来的信。我以为是回信,满心欢喜地拆开看,原来她回乡拜祭了父母,便暗藏了一把匕首,在坟前自尽了。直到去世,她都没有看到我的信。”
“我父母妻子知道了,叹惋了一阵,也许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没过一年,父亲去世,我恩荫了锦衣卫佥事,家中妻妾也算和睦,我有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这座宅子,我就一直锁着,偶尔喝醉酒的时候,来这里坐一坐。时间长了,也就渐渐荒废掉了。后来有一年春天,我坐在架子,我又想起来,若是没有倭寇,我跟她已经成亲十年了,说不定也有几个孩子了,以她的脾气,吵起架来,一定是拿兵器往我身上招呼。我事事让着她,自然也只有赶紧跑的份。”
他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越来越忙,也很久没来过了。这宅子放着也是放着,我也不会卖给别人。你们要是成亲,住这里很合适。只当是了了我一桩心愿。”
卢玉贞眼中流下泪来,颤着声音说道:“其实……陆大人,你是希望她好端端地活着吧。别人都觉得她死了更好,为了名声,为了旌表,可是你……”
陆耀点了点头,三个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过了一阵,方维开口道:“陆大人,谢谢你这样照顾玉贞。”
陆耀微笑道:“卢姑娘是个很好的下属,聪明勤力,应该的。”
方维默默地走到水缸面前,伸手赶了一下上面的飞虫,转头向着卢玉贞道:“我看这水缸里放些塘泥,栽一些莲藕,夏天就能出荷花了。现在种下去,还来得及。”
卢玉贞看了陆耀一眼,转头微笑道:“只怕滋生蚊虫,还得养些鱼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