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奉脸色变了,枯瘦的手也颤抖起来:“芳儿,你……”
方维却越说越快:“你与张寿年,在江南的生意,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拆也拆不开了。高俭既要供着宫里的花用,又要孝敬着你们。只是这几年来,南方既有倭寇进犯,又有天灾频频,民生困苦之至,百姓身上再也盘剥不出一丝一毫。高俭知道无法交差,也是死路一条,又不甘心做弃子,这才……”
尹奉冷冷地打断:“别再说了。”他擡眼望着方维,肃然道:“芳儿,是陈镇派你来的,对不对?”
方维没有作声。
尹奉目光冰冷:“果然因果报应不爽。我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摇头道:“他倒是出息了。三年前,就是他将南京后湖庄田的事透给了言官,借着他们的势,逼着我上书隐退的。当年,我便已经跟他约定好了,江南的生意,就此打住,不再翻查。圣上心里也明白,他不愿意用我这个前朝的旧人,就给了我一个体面。”
方维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叹口气道:“是他告诉我的,为宫里头做事,便只有君君臣臣,说不得什么父子情义了。”
尹奉苦笑道:“父父子子,他学我,倒是学了个十足十。”又冷笑一声,低声道:“他自己又难道干净?高俭往宫里的孝敬,至少也有两成落在他自己手里。饶是这样,高俭毕竟不是他自己收的,他也放心不下,早就想着换个人到这个位置上。”
方维低下头去,心中五味杂陈:“家有良田万顷,睡觉也不过三尺宽。爷爷,收手吧。”
尹奉道:“芳儿,你还是天真了。世间万事,阴阳交融,也都不过是人情世故。文官讲同乡宗亲,师徒同门。我们中官讲什么?本管名下,剩下的无非钱财开路罢了。”
他叹了口气,“你以为那些银子,是我自己拿的吗?”他伸出一根指头来,指一指上面,“这些人情,就像蜘蛛结网一样,能吐丝的就粘住了,能继续趴在网上,而不会吐丝的,动一动就掉在
他慢慢呼出口气来,闭上眼睛:“我七十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最肮脏污秽的,我也经历了。能得善终,算我赚了。”
方维柔声道:“爷爷,我能茍活到今天,也多亏了你的庇佑。救命之恩,我记得的。”
尹奉缓缓地摇了摇头:“恩也好,仇也好,我再无须向人交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方维便从怀里掏出封信来,双手递过去。
尹奉直直地看着他,良久不言。过了一阵,伸手接了过去,慢慢读完了,又递还给他。
方维掏出火折子来,将信拿在手里,用火烧尽了。
尹奉转过脸去,看着黑色灰烬一点一点地落在地下,脸上渐渐灰败下去,开口道:“不用陈镇这样劝,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如此。”
他淡淡地道:“小儿持金,行于闹市,是要被人榨干吃净的。我身后,只靠宗耀,还有那些亲戚族人,就算恩荫个千户,又怎能扛得起这样大的家业。富不过三代,我也得替我身后的祭祀香火考虑。”
方维道:“张家若是倒了,江南的那些商铺,也都要清算殆尽。”
尹奉摇摇头道:“我便管不了这许多了。我与陈镇,父子一场,最后都能体面,也是最好的结局了。只是岁久人无千日好,他将来的去处,说不定还不如我。”
他看着方维,凄凄地道:“芳儿,我有负于冯时,可是好歹也搭救过你。你还认我做爷爷吗?你若还认我,就再给我磕个头吧。我在地底下见了你干爹,会告诉他的。”
方维犹豫了一下,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二十年来的种种如浮光掠影在他心头划过,一时心中千般滋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原地站了一阵,默默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帕子,俯身替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随即跪下来,磕了个头道:“爷爷。”
尹奉笑了,轻声道:“好孩子,那我也告诉你些别人不知道的吧。”
他说着说着,渐渐气若游丝,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方维给他把锦被往上拉了一下,问道:“爷爷,窗户边上风大,咱们回床上好不好。”
尹奉慢慢摇了摇头,望着外面阳光灿烂的院子,微笑道:“花开的真好,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吧。”他又看了看方维,“芳儿,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大晴天。你干爹领着你到我宅子里来。”
方维也笑了,“我还记得爷爷把桌子上的桂花糖粉糕递给我吃,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就一直吃,嘴里塞满了也停不下来。我干爹看了,就说了我一句,说在家没给你吃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