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这比喻逗得差点笑出来,心里那点郁闷也散了些。
“画画……不一样。”我含糊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莫小贝歪着头,“不就是把心里想的,用手画出来嘛?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呗!掌柜的要是说你,你就……你就哭!她一准没辙!”
我:“……”这什么馊主意。
不过,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是啊,我想画什么?
我想画这客栈。
画这吵闹的,鲜活的,充满了鸡飞狗跳却又生机勃勃的人间。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我按下了。
太俗了。
太不“艺术”了。
又过了几天,我的《增肥松鹤延年图》快要完成了。
虽然违背了我的本心,但技术还在,画面看起来倒也工整富态。
佟湘玉来看过几次,表示基本满意。
就在我以为日子就要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时,出事了。
镇上钱员外家的小姐要出嫁,听说同福客栈来了个画师,派人来问,能不能去给小姐画一幅出嫁前的肖像,挂在闺房里留念。
报酬相当丰厚。
佟湘玉眼睛都亮了,一口应承下来,把我推了出去。
“额们柳画师,那可是高手!画啥像啥!保证把小姐画得跟天仙下凡似的!”
我骑虎难下。
画像,还是给待嫁的小姐画,这压力比画壁画大多了。
钱员外家是镇上的大户,规矩多。
我被人领着,穿过几进院子,才来到小姐的绣楼。
钱小姐人长得……嗯,很富态,圆脸盘,小眼睛,塌鼻梁。
性格还挺腼腆。
我支起画架,开始打草稿。
问题来了。
是如实画,还是……艺术加工一下?
如实画,估计钱小姐和钱员外都不会满意。
艺术加工……那不成欺骗了吗?
我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在保持本人特征的基础上,稍微美化一下。
比如,把脸画瘦点,眼睛画大点,鼻子画挺点。
画完了,自我感觉还不错,至少比本人好看多了,但又没完全脱离本人。
钱小姐看了,脸红了,小声说挺好的。
钱员外看了,捋着胡子,沉吟片刻,也没说啥,让人把报酬结了。
我松了口气,拿着钱回到客栈,交给佟湘玉。
佟湘玉数着钱,眉开眼笑:“哎呀,柳画师,你可真是额们的福星!这下好了,下个月的房租有着落了!”
我也挺高兴,感觉自己的画终于“变现”了,虽然方式有点那啥。
没想到,第二天,钱员外就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
“好你个柳画师!竟敢欺瞒老夫!”钱员外把那张画像拍在桌子上,气得胡子直抖,“这画的是小女吗?这分明是另一个人!你把她画得这般……这般不似本人,是何居心!”
客栈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
完了。
佟湘玉赶紧上前打圆场:“钱员外,消消气,消消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钱员外指着画,“你们自己看!这……这眼睛,有这么大吗?这脸,有这么尖吗?这……这分明是虚假之作!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钱家小姐貌丑,需要画师来遮掩?”
我脸上火辣辣的,张了张嘴,想辩解我这叫艺术加工,可看着钱员外那愤怒的脸,和周围人各异的目光,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郭芙蓉小声对吕轻侯说:“我觉得画得挺好看啊……”
吕轻侯低声道:“此乃‘失真’,非画道正途……”
莫小贝眨巴着眼:“我觉得钱小姐本人就长那样啊。”
李大嘴憨憨地说:“比我画得好多了……”
老白溜到我身边,低声道:“哥们儿,你这……弄巧成拙了啊。”
祝无双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佟湘玉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还是陪着笑:“钱员外,您看,这画要不我们退您钱,这画……”
“退钱就完了?”钱员外不依不饶,“此事已经传开,小女清誉受损!你们同福客栈,必须给个说法!”
我站在那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羞辱,难堪,还有一丝荒谬。
我他妈只是想画好看点!
我错了吗?
艺术和真实,到底他妈该怎么平衡?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白展堂,突然拿起那幅画,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又看了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钱员外,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钱员外!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老白指着画,一本正经地说:“您仔细看看!这画上的人,这神韵!这气质!这眉梢眼角的欢喜劲儿!是不是和钱小姐待嫁之时,一模一样?”
钱员外被他唬得一怔,下意识地又看了看画。
老白继续忽悠:“柳画师画的,不是小姐平时的样貌,是小姐即将出嫁时,内心喜悦,容光焕发的最美瞬间啊!这叫什么?这叫捕捉神韵!这叫艺术升华!比那种干巴巴描样子画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他扭头问我:“是不是,柳画师?”
我:“……啊?啊!对!对对对!”我赶紧顺杆爬,“在下画的,正是小姐待嫁之喜,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彩!”
钱员外将信将疑,又盯着画看了半天,脸色稍微缓和了点:“是……是这样吗?”
佟湘玉立刻接上:“可不就是嘛!额早就说了,柳画师是高手!画的是神韵!是精气神!您想想,小姐出嫁那天,是不是比平时都漂亮?”
钱员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女儿那天,确实笑得特别甜。
老白趁热打铁:“所以说啊,钱员外,这画非但不是失真,反而是抓住了千金最难能可贵的瞬间!这要是挂出去,谁不说您钱家小姐是有福气、有喜气的妙人儿?这女婿家看了,不得更欢喜?”
钱员外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晕头转向,脸上的怒气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忽悠瘸了的恍然和一丝窃喜?
“呃……若真是如此……那倒……那倒是老夫错怪柳画师了?”他迟疑地看向我。
我硬着头皮,挤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员外爱女心切,可以理解。”
最后,钱员外非但没退画,反而又加了点钱,说是给柳画师的“润笔”,然后拿着那幅“捕捉神韵”的画,心满意足地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老白一番舌灿莲花给化解了。
钱员外一走,客栈里爆发出各种声音。
郭芙蓉拍着老白的肩膀:“行啊老白!死的都能让你说活了!”
吕轻侯感叹:“虽近乎诡辩,然急智可嘉……”
莫小贝欢呼:“白大哥最厉害了!”
李大嘴挠头:“这就完事儿了?我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祝无双松了口气,对我笑了笑。
佟湘玉点着额外多出来的钱,眼睛弯成了月牙:“展堂,这回表现不错!晚上给你加个鸡腿!”
老白得意地一甩头:“小意思!哥们儿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这张嘴……”
然后他看向我,收敛了嬉笑,拍了拍我肩膀:“柳画师,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事儿吧,说不上谁对谁错。有时候啊,真不见得是好事,假也不见得是坏事。关键看,是为了啥。”
我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是为了啥?
为了钱?为了讨好?还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艺术尊严?
我抬头看着客栈里这群人。
他们用他们那种市井的、近乎无赖的智慧,解决了我这个“艺术家”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突然觉得,我一直坚守的所谓“艺术”,在这个活色生香的真实人间面前,好像……有点苍白,有点可笑,也有点……不合时宜。
那天晚上,我没再躲回杂物间画我的山水。
我拿起画笔,铺开纸,开始画。
画佟湘玉拨弄算盘时精明的眼神。
画白展堂溜须拍马时灵活的身段。
画郭芙蓉使出排山倒海时夸张的姿态。
画吕轻侯引经据典时摇头晃脑的迂腐。
画莫小贝偷吃糖葫芦时狡黠的笑容。
画李大嘴挥舞锅铲时憨厚的专注。
画祝无双擦拭桌椅时温柔的侧影。
我画得飞快,笔触不再追求什么意境格调,只求抓住那一瞬间的神态,那股子鲜活的、泼辣的、温暖的生气。
画完了,我自己看着都愣住了。
这画技,还是我的画技。
可画里的人,却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同福客栈特有的吵闹和温情,几乎要破纸而出。
这……是什么?
这他妈就是我这些日子看到的人间。
第二天,我把这组人物画拿给了佟湘玉他们看。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一阵沉默。
郭芙蓉先叫起来:“哇!这是我吗?这么凶?”
白展堂摸着脸:“哥们儿我这么帅的吗?”
吕轻侯眯起眼睛:“此画……虽笔法略显不羁,然神采飞扬,可谓得其神矣……”
莫小贝指着画上的自己:“哈哈!我好像在偷白大哥的瓜子!”
李大嘴看着画里系着围裙的自己,嘿嘿傻笑:“挺像,挺像。”
祝无双脸微微红了:“柳画师画得真好。”
佟湘玉看着画,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我,眼神有些复杂:“柳画师,这画……额能留下吗?额出钱买。”
我摇了摇头。
“不要钱。”我说,“送给大家的。”
我看着他们惊讶的表情,心里突然变得很轻松,很踏实。
“我觉得,”我顿了顿,找到了合适的词,“这才是我想画的。”
我的《增肥松鹤延年图》最终还是完成了,端端正正挂在大堂墙上。
佟湘玉很喜欢,说看着就喜庆。
但我自己知道,那面墙,或者这世上任何的墙,都框不住真正的生活。
我又在客栈住了一段时间,继续劈柴挑水,偶尔给人画点小像,挣点零花钱。
但我更多的,是观察,是用笔记录下这客栈里流淌的点滴。
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我该走了。
我跟佟湘玉辞行。
她有些意外,但还是给了我一些盘缠:“柳画师,以后要是路过,还来额们这儿住。”
老白冲我抱拳:“哥们儿,保重!江湖路远,机灵点!”
郭芙蓉挥着手:“下次来给我画个更漂亮的!”
吕轻侯:“柳兄,一路顺风,愿君前程似锦……”
莫小贝塞给我一个她自己编的丑丑的平安结:“柳大哥,这个给你!别忘了我们啊!”
李大嘴从厨房包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路上吃!”
祝无双柔声道:“柳画师,照顾好自己。”
我背着我的破包袱,里面装着那些画满了同福客栈众人的画纸,走出了客栈大门。
阳光有点刺眼。
七侠镇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硌脚。
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的味道。
但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地方了。
我是个画师。
也许永远也成不了什么名家。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画里,会多出一点东西。
那点东西,叫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