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才清了清嗓子:天保兄,庄周梦蝶未尝不是...
蝶什么蝶!天保猛然抬头,眼中血丝纵横,你们说我是虚构的,可我撑船时手心的茧,想起翠翠时心口的疼,也是假的?他晃晃悠悠站起来,茶峒的渡船还在等主人!
佟湘玉赶紧使眼色,白展堂溜过去拍天保肩膀:老兄,既来之则安之,你看我们这儿,跑堂的曾经是贼,打杂的以前是大小姐,谁还没点过去?
就是!郭芙蓉抡起扫帚舞得虎虎生风,我当年还是雌雄双煞呢!
天保愣愣看着这群人,跑堂的嬉皮笑脸却脚步轻稳,拨算盘的姑娘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糕,连舞扫帚的姑娘眉宇间都透着侠气,这般鲜活生动,倒比茶峒的山水更真实。
罢了。他仰头灌尽残酒,劳烦各位替我寻个生计。
于是同福客栈多了个古怪的帮工,天保干活卖力,却总透着股违和感——挑水时对着水桶念船歌,擦桌子要摆成绝对对称,有次甚至试图用竹竿当篙撑过西凉河,邢育森来蹭饭时他必躲起来,问就红着眼圈嘟囔见不得傩送穿官服。
真正让佟湘玉头疼的是天保的实心眼,有回钱夫人来挑刺,说菜咸了要免单,天保居然认真解释:在茶峒,待客以诚为先。气得钱夫人摔碗而去。
更绝的是上官云顿来收保护费,天保拎着板凳就要理论强龙不压地头蛇,差点被揍成筛子,幸亏白展堂及时点穴。
大哥!这是江湖!不是你们村口赶集!郭芙蓉事后跳脚。
天保却蹲后院磨柴刀:若在茶峒,这等恶人该沉塘。
吕秀才夜里常找他聊天,两个读书人对着月亮掉书袋,但闻天保叹息:我原以为与翠翠是顺水行舟,谁知逆了天道。
吕秀才拍他肩膀: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就像我与芙妹...被飞来枕头砸中后脑。
转机出现在清明前后,连天阴雨让客栈生意冷清,天保望着屋檐滴水出神:茶峒该办龙舟赛了。
莫小贝凑过来:大叔,你们那赛龙舟有彩头不?
胜者得肥鹅一只,披红挂彩。天保眼里有光,去年我领头,傩送敲鼓...
郭芙蓉蹦起来:咱也办一个!就赛西凉河!给客栈拉生意!
佟湘玉拨算盘的手停住:倒是个主意...
于是七侠镇首届龙舟赛轰轰烈烈开场,天保成了总教头,指挥李大嘴练鼓点,教白展堂掌舵。
比赛当日,河岸挤满看客,连娄知县都来捧场,同福客栈的破船被天保改装成小龙舟,他立在船头喊号子,声音震得水鸟乱飞。
瞧见没?白展堂撞撞佟湘玉,老兄喊时,眼里有火苗子!
然而决赛关头,对船突然撞来,天保为护莫小贝落水,在河里扑腾两下竟往下沉,白展堂扎猛子捞人时听见他喃喃:这回真要淹死了...
岸边乱作一团,邢育森刚要下水,忽见天保自己浮上来,狗刨式扑腾得水花四溅。
怪事,郭芙蓉挠头,书里说他水性极好啊?
夜里天保发高烧,抓着祝无双的手喊翠翠,众人守到半夜,忽听他清晰道:原来傩送穿官服是这般威风。
吕秀才推醒打瞌睡的佟湘玉:掌柜的!他好像想通了!
病好后,天保像是换了个人,不再对着东南方发呆,还跟李大嘴学炒菜,有回钱夫人又来找茬,他笑眯眯送上一碟辣子:茶峒秘方,专治口舌生疮。辣得钱夫人三天没说出话。
变故发生在芒种那天,客栈来了个湘西客商,闲聊时提起茶峒发山洪,冲垮了半座山。
天保正在上菜,盘子落地:渡船...老爷爷的渡船可还好?
客商摇头:摆渡的老头为救个女娃娃,连人带船卷走了。
天保脸色霎时惨白,当晚抱着酒坛上屋顶,唱了整夜的山歌,清晨白展堂找到他时,露水打湿的衣襟上全是泪痕。
我想通了。天保哑着嗓子,书里书外,都有舍不下的牵挂。
次日他宣布要回湘西,佟湘玉掏钱袋的手有点抖:穷家富路,这些盘缠...
不必。天保掏出块绣花手帕,这两月工钱,够我走到洞庭。
送别时场面滑稽,郭芙蓉塞来一包馒头,吕秀才赠了本《诗经》,李大嘴硬往他包袱里塞酱肘子,邢育森远远喊:老兄!下回见本捕头可不许跪了!
天保挨个作揖,轮到佟湘玉时深深弯腰:掌柜的,同福客栈比茶峒更像家。
三个月后,七侠镇流传奇闻:有个湘西好汉在山洪里救起无数乡民,重建的渡口立碑刻着同福渡。
信使送来包裹,里头是晒干的菌子和一封错字连篇的信:客栈的桂花糕,比肥鹅彩头更香。
佟湘玉捏着菌子嘀咕:展堂,你说书里人知道自个儿是书里人不?
白展堂正擦招牌,阳光照得同福客栈四字发亮:掌柜的,咱谁不是活在自己那本戏里呢?
屋檐下,莫小贝在教新来的小帮工认字,《边城》摊在膝上,被风吹过的一页正好停在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但闻后厨飘来郭芙蓉的吆喝:开饭啦!今儿有大嘴新研究的麻辣鱼鳞!
满堂哄笑中,唯有系围裙的祝无双抬头望天,南飞的雁群掠过云端,排成茶峒渡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