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又脏又破的长衫的食客走进同福客栈,郭芙蓉拎着扫帚从后院冲出来,差点撞上来人。
“嚯!这位客官打哪儿来啊?”白展堂甩着抹布迎上前,眼角瞥见那人手指细长,指甲缝里满是墨渍。
来人缓缓抬头,面色灰黄,皱纹里夹着些伤痕:“温一碗酒。”
佟湘玉扶着楼梯探身:“展堂,给客人上酒,要烫得热热的。”
那人撩起长衫下摆,动作迟缓却自带一种古怪的尊严,在长桌最角落坐下。
莫小贝正偷抓花生米,被他那副模样唬得缩回手。
“茴香豆有么?”他问。
白展堂挠头:“豆子是有,可咱这儿不常做茴香的。要不给您来盘盐水煮的?”
那人摇头,从袖中摸出九文大钱,一字排在桌沿:“温一碗酒,一碟豆。”
郭芙蓉凑到吕秀才耳边:“这人说话怎么文绉绉的?比你当年还酸。”
吕秀才拢了拢袖口:“非也非也,此人之迂腐,已然超脱了世俗范畴......”
那人抿了口酒,忽然问:“茴香的茴字,有几种写法?”
李大嘴刚好端着菜出来,闻言差点把盘子扣地上:“啥玩意儿?写字还要问写法?我会写不就得了!”
那人正色道:“总该晓得四种写法,方算得读书人。”
佟湘玉快步下楼,笑容满面:“这位客官一看就是学问人。我们家秀才也是读书人,你们正好聊聊。”
吕秀才被推到那人面前,手足无措。
那人打量他片刻:“可知道茴字四种写法?”
“这个...小生只知三种。”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画起来:“看好了,这是第一种......”
郭芙蓉抡起扫帚:“找茬是不是?我们秀才可是举人!”
“芙妹且慢!”吕秀才拦住她,眼睛却盯着桌上酒渍画出的字,“这第四种写法,可是从《说文解字》中来?”
那人终于露出些许笑意:“难得,难得。”
白展堂凑到佟湘玉身边:“掌柜的,这人怪得很。”
佟湘玉瞪他一眼:“来者皆是客,况且这么有意思的人,多少年碰不见一个。”
那人慢慢品酒,偶尔捻起豆子,一粒豆子要嚼许久。
莫小贝偷偷学他样子,被祝无双轻轻拍了下后脑勺。
“听闻此处是七侠镇最热闹的所在。”那人忽然开口,“怎么连个像样的书铺都无?”
吕秀才来了精神:“镇东头有家书铺,虽不大,却也有些珍本。”
那人摇头:“我去过,连《尔雅正义》都无,更别提《古文渊鉴》了。”
李大嘴在后厨门口喊:“啥正义不正义的?客官要不要尝尝新做的红烧肉?”
那人又摇头:“君子远庖厨。”
郭芙蓉忍无可忍:“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好心招待,你倒摆起谱来了!”
那人也不恼,只是把空酒杯往前推了推:“再温一碗酒。”
白展堂接过杯子,小声嘀咕:“这都第三碗了,酒量倒是不错。”
第二天同一时辰,那件破长衫又飘了进来。
“温一碗酒。”他照旧坐在角落,排出九文钱。
佟湘玉使个眼色,白展堂赶紧上前:“客官,今儿有新鲜的茴香豆,特意给您准备的。”
那人点点头,并不道谢。
今日他脸色更差,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节拍。
吕秀才抱着一摞书凑过去:“先生,昨日您说的《尔雅正义》,我这儿倒有一本,不知可否请教......”
那人翻开书页,眉头越皱越紧:“这是盗版。”
“啊?”
“纸质粗劣,刻工拙劣,错字连篇。”他把书推回去,“读书人岂可读这等劣质书册?”
郭芙蓉叉腰站在一旁:“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秀才好心好意......”
“芙妹!”吕秀才拦住她,转向那人作揖,“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抿了口酒,半晌才答:“唤我孔先生便是。”
白展堂擦着桌子偷瞄:“掌柜的,这人越来越可疑了。要不要报官?”
佟湘玉拨着算盘:“报啥官嘛,又没犯法。再说了,你没发现自从他来了以后,秀才都不缠着小郭改缠他了?”
果然,吕秀才整天围着孔先生转,从四书五经问到诗词歌赋。
孔先生偶尔答几句,大多时候只是摇头。
第三天,孔先生来时衣衫更破,脸上还带着新伤。
“这是怎么了?”祝无双赶紧拿来药箱。
孔先生避开她的手:“无妨,跌了一跤。”
李大嘴从厨房探头:“该不会是让人揍了吧?”
白展堂把他拽回去:“就你话多!”
今日孔先生要了两碗酒,喝得比往日急。
酒劲上来,话也多了些。
“你们可知,读书为何?”他环视客栈众人。
郭芙蓉撇了撇嘴:“考功名呗!”
“错!大错特错!”孔先生拍桌,“读书为明理,为修身,为治国平天下!”
吕秀才激动得直搓手:“先生高见!”
“可如今呢?满街都是追名逐利之徒,真正的学问反倒无人问津。”孔先生又灌下一碗酒,“连个茴香豆都要偷工减料......”
李大嘴不乐意了:“我这豆子可是按您要求做的!”
孔先生摇头晃脑:“豆子尚可,只是这茴香放得不够。须知茴香有温肾散寒之效,量不足则药效减半......”
佟湘玉赶紧打圆场:“展堂,快去给孔先生再加点茴香!”
“不必了。”孔先生站起身,摸出十八文钱,“今日的酒钱。”
白展堂数了数:“客官,多了三文。”
“存在此处,明日还来。”
他晃晃悠悠往外走,破长衫在风中飘荡,像面认输的旗。
接下来的日子,孔先生成了客栈常客。
每天准时出现,只要一碗酒一碟豆,偶尔与吕秀才论几句诗文。
奇怪的是,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有时是胳膊青了一块,有时是嘴角破了皮。
“定是让人欺负了!”某天夜里打烊后,郭芙蓉愤愤道,“我看就是镇西头那几个混混干的!”
吕秀才叹气:“我问过先生,他总说没事。”
白展堂翘着腿:“要我说,这人就是太迂,得罪人了自己还不知道。”
佟湘玉放下账本:“明儿个他来了,展堂你偷偷跟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天孔先生来时,果然额角又添新伤。
喝完酒,他照例晃晃悠悠离开,白展堂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约莫一炷香功夫,白展堂风风火火跑回来,面色古怪。
“咋回事?”众人围上来。
“你们猜怎么着?他走到镇口桥下,掏出一本书,开始给那群小乞丐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