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动静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郭芙蓉提着灯笼,吕秀才举着蜡烛,李大嘴拿着擀面杖,莫小贝也揉着惺忪睡眼跟在后面,众人聚在走廊上,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状若疯狂的客人。
“客官,这深更半夜的,您这是演哪出啊?”佟湘玉壮着胆子问。
那客人却不答,只是死死抱着木匣,对着空气大喊:“我知道你来了!何必藏头露尾?有本事现身一战!”
恰在此刻,客栈大门外传来一阵缓慢而清晰的马蹄声,“哒、哒、哒”,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客栈门口。
门是开着的,众人惊恐地望向门外漆黑的夜色,只见一个矮胖的身影,骑在一匹更加矮瘦的毛驴上,正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那驴上之人,穿着一身绫罗绸缎,却皱巴巴沾满油渍,脑袋溜光锃亮,在昏暗灯光下像个大号夜明珠,一张胖脸堆满和气的笑容,活脱脱像个弥勒佛。
“阿弥陀佛,”那胖和尚唱了个喏,声音洪亮,与他的体型十分相配,“贫僧路过宝地,忽感此地妖气冲天,特来查看。施主们,夜里不安生,所为何事啊?”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青衫客人手中的木匣上,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青衫客人如临大敌,将木匣护在身后,厉声道:“秃驴!你我之间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休要伤及无辜!”
胖和尚呵呵一笑,拍了拍毛驴的脖子,毛驴听话地停下。
他笨拙地翻身下驴,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盈。
“善哉善哉,施主此言差矣。你手中那‘惑心匣’,乃佛门至宝,却被你用邪术催生‘匣魅’,为祸世间。贫僧追查你多时,今日断不能容你再用此物害人。”
“匣魅?”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郭芙蓉小声问吕秀才:“秀才,啥是匣魅?”
吕秀才一脸茫然:“据……据小生所知,典籍中并无此物记载。莫非是匣中精怪?”
胖和尚转向佟湘玉等人,合十道:“各位施主受惊了。此獠乃佛门叛徒,盗走寺中禁物,利用此匣收集人间怨愤、贪婪、恐惧诸般恶念,孕育邪灵。今夜月晦,正是匣魅力量最强、欲反噬其主之时。贫僧需在此设坛,将此匣与邪灵一并净化,否则后患无穷。”
青衫客人狂笑:“净化?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夺回这宝物,据为己有!此匣能窥探人心,放大欲望,乃无上妙法!你们这些伪佛,懂什么?”
佟湘玉总算听明白了一点:合着这二位不是一路人,是来抢东西的,而且那亮晃晃的匣子还是个危险品!
她立刻切换成客栈掌柜模式,叉腰道:“我不管你们是佛是魔,还是要抢什么东西!要打要杀,出去打!别砸坏我客栈的桌椅板凳!这些都是钱!”
胖和尚依旧笑眯眯:“女施主放心,贫僧行事,自有分寸。”
他突然从袖子里摸出一串佛珠,随手一抛,那佛珠竟悬浮在半空,发出柔和的金光,将青衫客人和他手中的木匣笼罩其中。
青衫客人脸色一变,只觉得手中木匣震动得更厉害了,那股甜腻腥气越发浓重。
他怒吼一声,咬破指尖,将血抹在木匣的符文上。
木匣绿光大盛,嗡鸣声陡然变得尖锐刺耳,一道道扭曲的黑气从匣缝中钻出,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幻形状的鬼影,发出阵阵惑人心神的低语。
“哎呀妈呀!真……真有鬼!”李大嘴怪叫一声,躲到了白展堂身后。
莫小贝也吓得抱住了郭芙蓉的腿。
白展堂强作镇定,摆开架势,但腿肚子有点转筋。
郭芙蓉则兴奋不已,摆出“排山倒海”的姿势:“妖孽!看我降妖除魔!”
吕秀才却盯着那黑气幻化的鬼影,若有所思,突然喊道:“大家别听它说话!那东西好像在说……说我们心里想的事!”
果然,那匣魅的低语飘忽不定,时而像佟湘玉在念叨“亏了亏了又亏了”,时而像白展堂在嘀咕“风紧扯呼”,时而又像郭芙蓉在呐喊“我是女侠我最棒”,甚至还夹杂着吕秀才“子曾经曰过”的碎片和莫小贝“糖葫芦真好吃”的呓语。
这鬼影竟能映照并放大每个人心底的杂念!
被说中心事,众人顿时一阵慌乱,表情各异。
胖和尚见状,高诵一声佛号,佛珠金光大盛,试图压制黑气。
青衫客人则拼命催动木匣,与和尚抗衡。
两股力量在客栈大堂里僵持,气流激荡,吹得桌椅晃动,灯笼明灭不定。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一直缩在角落的吕秀才,看着那映照人心的匣魅,又看看争执不下的僧俗二人,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走到双方中间,对着那青衫客人大声道:“这位……好汉!你口口声声说此匣能窥探人心,放大欲望,乃无上妙法。那我问你,你用它得到了什么?是内心的平静,还是无边的恐惧?你此刻被它反噬,被这位大师追捕,惶惶如丧家之犬,这就是你追求的大道吗?”
他又转向胖和尚:“大师,您说此物是佛门至宝,需净化邪灵。可小生看来,这匣子本身似无正邪,如同刀剑,在乎用之之人。您二位在此争斗,法力波及无辜,与那匣魅放大恶念、扰乱人心之举,又有何本质区别?佛家讲慈悲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为何不能以更温和的方式化解此事?”
这一番话,竟让争斗的双方都愣了一下。
青衫客人面露挣扎,胖和尚则若有所思地看了吕秀才一眼。
那匣魅似乎受到吕秀才话语的影响,幻化的低语变得更加混乱无序,黑气翻腾,形状愈发不稳。
青衫客人看着手中剧烈震颤、仿佛随时要炸裂的木匣,又看看一脸正气(虽然腿有点抖)的吕秀才,再瞅瞅宝相庄严却目光锐利的胖和尚,最后扫过周围惊恐又带着点期待的客栈众人,脸上疯狂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茫然。
他喃喃道:“我……我只想证明,人心之惑,亦有力量……我没想害人……”
胖和尚叹了口气,收回佛珠,金光稍敛:“痴儿,执念亦是惑。放下匣子,随我回山清修吧。”
就在这时,那失去压制的匣魅黑气猛地膨胀,发出一声尖啸,竟不再受青衫客人控制,如离弦之箭般射向……正在偷偷伸手想拿桌上剩下半块点心的莫小贝!
“小贝小心!”众人惊呼。
白展堂和郭芙蓉同时出手,一个点穴手,一个排山倒海,却都打在了空处。
那黑气速度奇快,眼看就要撞上莫小贝。
千钧一发之际,吕秀才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将莫小贝紧紧护在身后,同时闭上了眼睛,口中大声背诵起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他背的是《大学》,声音洪亮,虽因紧张而有些磕巴,却透着一股罕见的坚定。
说也奇怪,那汹涌的黑气在接触到吕秀才周身时,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骤然停滞,尖啸声也变成了困惑的呜咽。
黑气缭绕着吕秀才,幻化出的低语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之乎者也”,似乎这纯粹的、不带杂念的圣贤之言,让它无所适从。
胖和尚眼睛一亮,赞道:“善!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赤子之心,邪祟不侵!”
他趁机再次抛出佛珠,金光这次温和了许多,如同暖阳,缓缓包裹住那团黑气。
黑气在金光和读书声中渐渐收缩、变淡,最终化为一缕青烟,缩回了暗红色木匣内。
木匣“咔哒”一声,盖子自动合拢,绿光熄灭,震动停止,那股奇异的香味也消散了。
青衫客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手一松,木匣“哐当”掉在地上。
他颓然坐倒,喃喃道:“原来……解惑之道,不在放大欲望,而在克制本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胖和尚走上前,捡起木匣,小心地用一块黄布包好,放入怀中。
他扶起青衫客人:“迷途知返,善莫大焉。随我走吧。”
一场风波,竟以这样一种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平息了。
胖和尚带着失魂落魄的青衫客人,骑着毛驴,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连名字都没留下。
客栈众人惊魂甫定,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堂,面面相觑。
佟湘玉第一个反应过来,捶胸顿足:“我的梨花木椅子腿啊!被那死和尚的佛珠蹭掉漆了!还有这地,得重新拖!损失惨重啊!”
李大嘴揉着眼睛:“刚才那是做梦吧?我好像看见秀才把鬼给说没了?”
郭芙蓉拍着吕秀才的肩膀,力道大得让秀才龇牙咧嘴:“行啊秀才!没看出来,你这张嘴还能驱邪了?比我的排山倒海还好使!”
吕秀才惊魂未定,扶着桌子,腿还在发软:“芙、芙妹过奖了……小生、小生只是情急之下……”
白展堂长舒一口气:“管他呢,人没事就好。不过话说回来,那匣子要是真能放大欲望,掌柜的,你刚才是不是特别想让他们赔钱?”
佟湘玉眼一瞪:“展堂!你是不是又想偷懒不干活?”
莫小贝捡起掉在地上的半块点心,吹了吹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那黑气变的糖葫芦味儿还挺像的……”
阳光渐渐洒进客栈,新的一天开始了。
同福客栈依旧是那个同福客栈,只是经过这一夜,每个人心里,似乎都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关于那神秘木匣和僧俗二人的来历,也成了七侠镇又一个经久不息的谈资,当然,在传颂过程中,吕秀才的形象被无限拔高,据说已经到了能口吐浩然正气、言出法随的地步,这让当事人很是苦恼了一段时间。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直到几天后,邢捕头来店里蹭吃蹭喝,随口说起一件事:“怪了,十八里铺的赌坊前几天晚上闹鬼了,说是有个光头胖和尚骑着驴进去,对着赌徒们念了段经,结果赌徒们赢的钱全变树叶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佟湘玉和白展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继续忙活手里的活儿。
江湖嘛,就是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但只要同福客栈的招牌还挂着,这日子,就得热热闹闹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