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檀面色发白,突然就想起了玄羽。
三年了。
已经过去三年了。
或许玄羽也经历了洗礼?
他忽然站不稳了,要不是温罗托着他,差点就要跌跪在地。
“少祭官还未经受洗礼。”温罗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如实相告,“你死后,他本该接受洗礼,但他不肯,竟不惜自毁灵台。”
“自毁……灵台?”也就是说,玄羽把他们摘星阁弟子最重要的守宫砂毁掉了?
卫青檀彻底站不住了,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你放心,他并没有死,大祭官也不会让他死,只不过……”温罗叹了口气,“从那以后,他就自封心脉,陷入了沉睡。大祭官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始终都无法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他在等你。”温罗说,“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若是等不回你,那他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悄无声息的,在睡梦中死去。
卫青檀只觉得肝肠寸裂,心脏闷闷地疼了起来。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特别对不起玄羽,因为阴差阳错,他和玄羽的命运紧紧捆在了一起,却又不能真正地跟玄羽在一起。
玄羽不像左栏玉,有温柔的师尊从旁悉心开导,还有那么多同门师弟们,可以陪他说话,开解心结,排遣忧思。玄羽天生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大祭官虽也温柔,但却是个冷清的性子。
因为身份特殊,摘星阁的弟子对玄羽是敬畏有加,根本无人敢跟他亲近,玄羽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朋友。
只有一个灵宠小乌鸦,还是只不会说话的鸟儿。
玄羽也不像李承欢,性格跳脱,为人风流,亦不是陆北辰那般,因恨入魔,肩负振兴魔界重任,更不像元丰,有爹娘疼爱,兄长们偏护。
可怜玄羽面对卫青檀的惨死,本就伤情失意,又无朋友开解心中苦闷,还要被迫承受洗礼。
他一定是绝望到了极点,才会自毁灵台。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卫青檀哽咽着说,“如果我当初早点跟玄羽回摘星阁,把所有事都解决好,那么事情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样了。”
温罗道:“莫说你那时还小,又被苍云秋绑在身边,看得太紧。纵然是大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天命如此,人力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将卫青檀拉了起来,让儿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温罗温柔地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水。
“不许再哭了,只要他没死,你也好好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温罗道,“爹爹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开心,想和谁在一起都可以。万事都有爹爹替你撑腰。”
卫青檀吸了吸鼻子,觉得温罗说得有道理。
一切都还来得及!
幻形丹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如今已过去三个时辰了。
卫青檀想前往摘星阁一趟,温罗说可以施法送他过去,至于苍云秋那里,神魂和肉身融合总归是需要时间的。
温罗不放心,想要随行。
卫青檀拒绝了,他这次就是想去请罪的,不管是和师尊同行,还是跟温罗同行,都隐隐有一种“仗势欺人”的感觉。
他想清楚了,自己闯的祸,自己担着。
大祭官打他也好,骂他也罢,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温罗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以他对大祭官的了解,定然不会为难一个小晚辈,更何况还是天司之主亲口承认过的儿子。
卫青檀本来还想着向温罗讨个法子,解开束缚在谢风泓身上的金网。
但眼下也不好贸然开口了。
他无法代替温罗去原谅谢风泓当年的所作所为。
否则就太自以为是,也太圣父了。还会惹温罗伤心。他不想让爹爹伤心。
温罗似猜到了他的想法,告诉他自己无法解开金网,因为那是师长对谢风泓的惩罚,没要了他的命,就已经是师长们手下留情了。
但温罗终究顾念旧情,取下一片护心龙鳞,交给了卫青檀。
并告诉他,把此物贴在谢风泓的后颈上,便可令他少受些苦楚。
“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温罗取下护心龙鳞后,脸上金色的梵文都淡了几分,“他今后若是洗心革面倒也罢了,若是再不知悔改,我定会派人将他抓来,押解上刑台,亲手施刑。”
末了,他将三年前的那套龙甲衣,再度施法穿在了卫青檀身上。
在龙甲衣的包裹之下,卫青檀竟幻化成了一条小金龙,一头扎进了温罗施法凝聚成的传送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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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官早已等候卫青檀多时了。
在见到卫青檀时,脸上不仅没有惊诧之色,反而微微泛起一丝温和的笑容。
见眼前的年轻人才一现身,就掀开衣袍跪了下来,大祭官还施法轻托了一下,将人扶了起来。
“晚辈此行,就是向前辈请罪!”卫青檀很懂规矩,既然跪不了,那就拱手一鞠到底。
态度非常谦卑。
他来时就下定决心。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反正这事归根结底就是他的错,既然是他的错,就该认。
哪知大祭官只是微微摇头,依旧和从前一样悲悯众生,隔空施法轻轻将人托了起来。
“我便知你一定会回来的。”大祭官声音柔和,竟一点点都不怪罪,也不埋怨卫青檀,还用长辈的口气,非常慈爱地说,“你回来的那天,天象异动,我隐约感受到了你的气息。你是从天而降的,对不对?”
卫青檀愣愣点头。
大祭官笑道:“我怕你受伤,便施法轻轻将你托住,万幸没伤到你。”
卫青檀更愣,当时确实感觉到一股灵力从底下托住了他,但他以为是囚困谢风泓的结界,原来是大祭官的灵力啊。
等等!
大祭官的灵力!难不成……?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了。
“嘘,不要说。”大祭官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卫青檀下意识紧紧抿住嘴巴,眼睛陡然睁得很圆。
原来是大祭官啊!
怪不得他会不偏不倚,那么精准地摔落至囚困谢风泓的石洞里,本来以为是阴差阳错,纯属巧合。
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巧合,不过是旁人的处心积虑!
“前辈是何时知道的?”卫青檀忍不住问,“那个人被囚的方位,连天司之主都不得而知。”
“因为……直觉。”大祭官道,“身为摘星阁侍奉神明的祭官,有时看人看物并不需要用眼睛来看。”
他并没有在谢风泓的事情上多费口舌,很自然地扯开了话题,“你是想先去探望玄羽,还是想先入神殿?”
自然是先去探望玄羽!
大祭官道:“也好,否则你也进不去神殿。”
卫青檀尚不明白此话是何意,大祭官一挥衣袖,就将他带进了一间静室之中。
在那里他再一次见到了玄羽。
玄羽还跟从前一样,一袭玄色长袍,发冠上垂下的细绳上,缀着几颗艳丽至极的珊瑚珠。
三年后,玄羽的容貌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不过如今双眸禁阖,面色煞白如纸,连唇瓣都血色寡淡。原本眉心处绚烂夺目的守宫砂,如今也尽数毁去,留下了一条狰狞的,几乎横跨了整片额头的鲜红色伤痕。
哪怕已经结痂了,依旧狰狞可怖,必然深可见骨。
可见当时他下手有多狠。
此刻盘腿坐在静室中央,周围围着一圈的招魂幡,魂幡底色漆黑,可符文竟艳丽如血。
想必是玄羽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可招魂幡并不能招回卫青檀的亡魂。
而玄羽也在绝望之中,彻底陷入了沉睡。
“怎样才能让他醒过来?”卫青檀语气艰涩地问。
大祭官摇了摇头,也不知如何才能让玄羽醒来,如今玄羽心心念念的人已然在此,可玄羽依旧死气沉沉,毫无反应。
若非尚有微弱的气息,与死人无异。
“或许你跟他说说话,说说你们曾经的过往,他听见后就会愿意醒来。”
大祭官满目悲悯,望着阵法中的徒弟,又望了望一旁的年轻人,有些话玄羽是说不出口的,若是长辈不替他说出来的话,或许那份苦恋将永不见天日。
“玄羽真的很喜欢你,小蝴蝶。”大祭官说,“他不是害怕接受洗礼,也不是怕痛,他只是单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
“哪怕早知你心有所属。”大祭官又说,“他也执拗地不肯放手,依旧苦苦等着你回心转意。”
“……”
“他就是这样的孩子,你可以说他冥顽不灵,也可以说他食古不化,但他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与你结下了不解之缘。非人力所能改变。”大祭官微微摇头,“我也不行,阻止不了他对你动情。”
可有缘却无份。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危在旦夕的卫青檀在兽潮中艰难求生,却刚好跟少年龙傲天擦肩而过。
睡在山茶花里的小蝴蝶,意外被少祭官施法打落树下。他打断了小蝴蝶的翅膀,害小蝴蝶不能飞翔。
而不能飞翔的小蝴蝶又恰好用沾染了花粉的小脚,触摸到了少祭官的守宫砂。
一切都显得那么阴差阳错。
卫青檀第一次逃离师尊,也是少祭官带他逃跑的。
那天晚上,一向厌恶与人接触的少祭官,罕见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在夜色下疾行,逃也般地离开云陵。
寒风吹得两人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不知不觉连头发都缠绕在了一起。
当时卫青檀一直在哭,眼泪被风吹得散落四处,少祭官温柔的,一遍遍让他不要哭,森*晚*整*理还答应他,自己一定会带他逃离云陵。
如今回想起来,真的很像私奔。
逃出云陵后,两人暂且容身之处,也只是一间小小的客栈。
累到极致,惊惧交加的少年,含着泪伏在客栈里的小床上睡着了。
烛火摇曳。
少祭官就坐在陈旧的桌前,一面看着被烛火映照得通红的俊脸,一面用自己的血,一遍遍地画符。
他当时肯定想了很多很多。
可最终还是在师门和小蝴蝶之间,选择了师门。
却还是调换了卫青檀脖子上的玉简。
明明还未分离,就开始祈求下一次相见。